(在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舞蹈分院等四单位联合主办的“李文敏教学成果研讨会”上的主题发言)
李文敏
我来上海教学已近三年了,承蒙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舞蹈分院和上海戏校各级领导、老师们的关心、支持,教学工作进行的非常顺利,我的心情也很愉快。这次,又为我举办个人的教学成果展示演出,并举行教学经验研讨,充分体现了分院和戏校领导尊师重教、科学办校的可贵见地。
我自1963年开始走上教学岗位,至今整整四十年。回顾实践历程,我深感到教师的责任心、教法的科学性和规范化的教学观念,在基础教学阶段尤其具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多年来,我自己在程派教学与基础教学的结合方面做了一些探索实践,下面谈谈这方面的心得体会,请大家给予批评、指正。
先从流派艺术和基础教学的关系谈起。从一般意义上讲,流派艺术与基础教学是一对两极形态。流派艺术以表演的个人风格为标志,凸现的是艺术的个性化特征;基础教学则以艺术的规范、规律为中心,阐述的是艺术的共性化本质。流派艺术不适于基础教学,这是多少年来普遍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固有理念。当然也还有特殊,即旦角中的梅(兰芳)、武生中的杨(小楼)和老生中的余(叔岩)三派,因他们的品质端正、风格中和而被认作“流派的个性特征不明显”,故特作“适于打基础”或“正楷、标杆”论。这就引发了我们的一些思考。
深入认识、正确看待流派艺术
我们说,流派艺术是表演艺术发展到一定高度的必然产物。作为表演艺术的高级成果,真正成熟的流派艺术绝不会是个怪物,它一定具有两方面的基本属性:即一方面是演员艺术个性的极致发挥,另一方面则是把握艺术共性化基本方法、规范、规律的优先性。此两者作为艺术之内在精神的两个重要因素,具有同等价值,不可能有所偏废。张扬个性是为特色之成因,共性规范乃艺术之基础。流派艺术必当是个性与共性互为依存的融合体,它鲜明的个性神采是建构在深厚的艺术规范之上的,而端正的艺术规范又是蕴含于它迥异的艺术风格之中的。程派亦如是。据知情者回忆,当年程砚秋先生在亲见到有些摹学者虽刻意标榜“程派特色”却不甚规矩的演唱时,曾十分生气地斥责道:“这不是在捧我,而是在糟蹋我程某人。”如今,程先生辞世已四十五年之久,所幸我们尚能通过世传的音像资料亲见其风采,窥视程派艺术真神之所在。应该明确地讲,从程本人任何历史阶段的演唱中,都听(看)不到那种往往被片面夸张和歪曲了的所谓“程派特色”。特别是从大师留下的若干珍贵的唱念教学录音资料中,更明晰地反映出程砚秋之程派在唱念技法上对于演唱规范的讲求与强调。我的老师赵荣琛先生生前十分关心我的教学工作,我能在教学上取得一些成绩得益于老师数十年间的悉心指导。一次,我把自己教《贺后骂殿》的授课录像呈送老师指正,老师经仔细审看后,对于其中比较规矩的施教给予了肯定,并指出在教学中强调科学的演唱方法是十分必要的,这些有关表演艺术的基本原理作为规范、规律,不仅程派要讲求,凡京剧表演都应该讲求。并在进一步讲析程派的吐字要领时还特举了梅兰芳先生《霸王别姬》中“高岗绝岩,不易攻入”一句的念法,从四声、归韵的要领上细加对照、比较,从而阐述梅、程两个不同流派在遵循基本规范方面的一致性。老师言简意赅的教导和循循善诱的启发,使我对于程派艺术表演方法、规律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加深,对于如何更好地把程派艺术利用于基础教学的带有科研性质的施教课题增强了更为清晰、准确的目的性和方法性。所以,我们敢于把最具个性化的流派艺术融入最具共性化的基础教学之中,这种自信的产生乃至取得一定的教学成果绝非出自偶然,这种结合性的教学方法也绝非出自于一些简单的理由和盲目的思维,一切都是源于理性认识的有的放矢。
如何把程派艺术结合、落实到基础教学课堂
1986年,我曾在中国戏曲学院主办的《戏曲艺术》杂志上写过一篇不足五百字的文章,题目就是:程派艺术适于基础教学。里面谈到:
我们说程派适于基础教学,是因为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客观联系。以程派唱法的教学来讲,程砚秋先生在自己并不优越的嗓音条件下,独辟蹊径,严格地运用一套科学的演唱方法作为指导自己进行唱腔艺术创造的依据,从而形成了程派独特的演唱风格。在赵荣琛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结合自己的学习心得及近年来的教学实践经验,对于程派唱法的独特性和科学性有了一定的认识、理解。如程派的演唱务求吐字发音的准确、规范,讲究正确的用气方法,以京剧湖广音的四声规律,依字寻声,因字生腔,使演唱字正腔圆,韵味独具。这些内容乃是程派演唱最主要的特点。由于这些规范化的基本方法具有很高的科学性,所以,它不仅为程派依循,作为京剧演唱的基本知识和法则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因此,不仅程派演员要把它作为必修课来认真学习,力求甚解;凡京剧演员也都应该把它作为基本功来严格掌握。由此我想,如能通过程派戏的教学,运用程派在表演上的科学方法来指导基础课教学,效果会很显著。这样可以深入浅出地引导学生从方法入手,逐渐掌握京剧演唱的技巧,为他们打下一个较为规范的基础。
可见,程派在基础教学中能发挥出独特而有效的作用,那种认为程派“不通大路”而排除它于基础教学之外的做法是缺乏科学性的。
于今,当我自己重读这篇文字,回想二十多年来我们在教学事业的追求中所经历的绝非一帆风顺的不平静的心路历程,特别是在把程派艺术施之于基础教学的带有探索性的教学实践中,经历了很多的诸如误解、嘲讽甚至否定性的伤害,前进的状态更象是一路长征般地于泥泞坎坷、风雨艰难中跋涉过来的,我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当时在短小的篇幅里面,虽然未能把话说尽、说透,但还是大致说明了自己在基础课教学中运用流派艺术之长搞结合式、规范化教学的理念,说明了我们的教学目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流派薪传,而是根据基础教学的性质和需要有的放矢地进行结合式、运用性的“流派化基础教学”或称作“基础化流派教学”。我在基础教学课中除适当地向学生介绍程派的演唱方法知识外,并不着意培养学生过多的“流派特色”意识,而是注重强调演唱的规范要求,引导学生树立方法和规范的观念。我认为,流派艺术博大精深,学习流派不是那麽轻而易举和简单的事情。在学校的基础教学中,我们所做的是借助流派艺术科学的演唱方法来深化基础课的规范化训练,它和专门传教流派不是一回事,它的目的仍是以打好基础为主,否则也就不是基础教学的内容了。
教师在教学实践中的个人把握能力问题
对于流派化的基础教学,理论上过门了,成败与否的关键尚在于有效的教学实践。可以肯定地讲,即使是以最“规矩”的“梅杨余”做教材,若教师的理解不准确,教的不得法,照样也会出现不规矩或教出毛病来,那麽程派就更具难度了。我的看法是哪个流派都好,关键看你是怎麽学、怎麽教。我觉得,教出毛病是我们教师个人的问题,说明理解的还不够,把握得还不好,这跟程派本身好不好没关系。
我在教学思想上有两个重要的理念,即科学性与规范化。我结合自己多年的学习心得和从事基础教学的体会,认识到表演方法和教学方法中的科学性和规范化是决定水平和促成质变的关键。就规范化和科学性两者的关系而言,规范化是科学性的体现,科学性是规范化的内涵。可见,这里的规范二字绝不仅是简单意义上的“横平竖直”的概念。熟悉程派演唱的人都知道程派在发声、吐字方面甚为讲究,程派独具韵味的唱念风格的形成是其严格地遵循一定的方法、规律进行创作的必然结果。我在唱念教学中比较注重发音位置和吐字口型的训练,对于学生发音含糊、口型不准的问题,都及时地进行一丝不苟的纠正和指导。如口型对于吐字至关重要,不同的字决定开、齐、合、撮不同的口型,口型是否准确又决定着吐字的准确。口型有误,字音必错。比如韵母为u(音瘀)的字如余、居等是为撮口字,较易读;而如、入、朱、处等字虽亦如,但拼读有所难度,往往见有不确的念法。对此,我都多予强调并指导学生反复练习,以求准确无误。另如以声母W
打头的字如王、万、为等或韵母为u的字如无、不、哭等,在念法上也都有严格的规范:声母W的发音强调上齿下唇的吞吐要领,使吐字更显真琢、字头更为有力;韵母u的口型则与一般生净的念法不同,尤其回避了翘唇之不美观,而以趋于撮口的敛唇口型为要领,凸现出旦角演唱口型的美媚之感。它如收声归韵、气息运用、劲头、节奏等有关唱念技巧、要领的方方面面,我也注意在授课中一一加以阐述和严格要求,即使是一句[散板]、一句“叫板”也都要进行全方位的教授与训练。身段教学也如是。程砚秋先生和赵荣琛老师都熟悉太极功法,并加以精心地借鉴,运用于身段的创作与表演之中。程派的身段表演同其唱腔一样造诣深厚,讲求阴阳、虚实、动静、简繁、圆顺、柔美等动作之法,呈现出令人赏心悦目的稳练舒展、绰约优美的大家风范。我当年常随赵老师到公园练功,经老师指导、点化,对此有所领悟并进而在教学中本着一定的理解对身段动作细加剖析,阐述要领,使学生能够认识清晰并通过不断练习以掌握自如。《武家坡》中的“进窑”作为剧中的动作重点,技术含量很高,程派的表演细致独到,堪称典型,久享盛誉。这里略做点介绍:王宝钏在[小锣抽头]中奔忙地快步上场,边走圆场边唱“前面走的王宝钏”,薛平贵随走唱“后面跟随薛平男”。下面接进窑动作时先有一个紧急间回身张望的小身段(人物此时内心急切的潜台词是:“唉呀他追来了!”),随即再迅速地转身进窑。这个回身动作的设计显得十分的细致、巧妙,恰为下面进窑的“慌忙”形态做了准确的释义和情绪上的铺垫。进窑动作的一招一式要求十分清楚、到位:矮身上步-“扫堂”转身-闪身关门,一系列身段迅速、干净而流畅,动作节奏的张驰控制合情入理,顺序成章,使观者在目不转睛间领略程派身段表演的韵律流动之美,感受它的细腻与考究。又如《锁麟囊》“选奁”一场中有个向内归座的动作,学生们初学时掌握不好分寸,转快了有失稳重,走僵了则显硬直呆板。我指导学生把握住薛湘灵大家闺秀娇矜自重的神态特点,阐明以腰为轴带动全身的动作道理,使身段稳中求圆、柔中见顺,并给予多次的示范、解析,说明动作时提气的要领和腰里劲头的支撑作用,使学生看明、认清,并嘱要通过反复的练习再加以深入体会。学生们感到随我上课,常常能于剧目学习之中得到一些方法和规律性的东西,其实这正是我特意灌输给学生的,我告诉学生们:“光学个数是不够的,必须在方法上开窍才行。”
善于诱导和经常督促学生自觉上进,发挥学习的主观能动性是我们教师应当特别注意的做到的。我也时常为学生勤学苦练不够而苦恼、生气,常直言地告诫学生:“教是我的事,练是你的事,光教不练等于白费事。”我认为培养人才、搞教学应严格地遵照客观规律办事,不宜搞兴趣式或时效式的教学和简单、粗暴性的“教改”。在改革意识较强的人们印象中我可能是个近于固执和比较保守的“老派”人,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其实我很赞成在强调规范化的前提下,丰富和充实基础教学的内容,以促进教学质量的更快提高。记得大约十年前,武旦名家李金鸿老师被请到北京戏校传艺,为加强和提高学生的基本功训练质量,学校特意安排李老师为青衣和花旦行的学生教授一些唱做并重、规范细腻的基础性的昆曲戏如《思凡》、《金山寺》等。起初在被通知来上课的学生中唯独没有我的所谓“程派组”的两个学生郭伟和曹蔓,我便带着学生找科里去申请。因为昆曲表演的手眼身法步特别细致讲究,很利于基础训练,学生们早该学。我们小时候学《思凡》、《金山寺》就是李金鸿老师教的,现在李老师都七十岁了,能来上课很难得,一定不能让学生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我把郭伟送到了李金鸿老师的课堂上。由于是旁听生身份,一开始郭伟只能靠边随着学,大家一起拉身段时也总是站在最后排。然而由于“学前教育”做的到位,郭伟竟学得比其他正式生还要认真、努力,李金鸿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久,郭伟成了李先生最喜欢的“尖子”学生,并被安排第一个实习彩排了《思凡》。
程派传予了我们艺术之根本,更使得我们在教学事业上能够据理发挥,收获成果。“求艺而不辍,诲人以成材”——1989年初夏时,赵荣琛老师在为我誊写这两句题赠时特意告诉我说:“给你的这两句话,我早就想好了!”老师意味深长的鼓励与鞭策将始终引导和激励着我以对艺术和教育事业的良知去不断地勤勉工作,追求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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