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艳玲是这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她的艺术与人生,浑然天成,纯净明朗,处处体现出既刚且柔的大师风范。
裴艳玲这一辈子主要的生活内容,就是演戏,她为戏而生,因戏成名,同时,她也由于在戏曲表演领域的成就获得了巨大满足。能够毕生从事自己喜爱的职业的人是幸福的,而这种幸福感,就是守望有价值的人生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就在许多人都在怀疑传统的价值和京剧的意义的年代,裴艳玲一如既往,超越了这个纷繁的世界,她是这个时代的超人。她显现出自己独有的风骨。
京剧起于清朝,京剧的家谱很复杂。京剧不到两百年的历史进程中,受昆曲之影响,有秦腔为先导,因徽班而兴盛,借汉剧才成型。但是最后成型的,同时在美学上最少受关注的,是京津冀一带、包括整个华北地区均十分流行的梆子。
裴艳玲虽然年幼时就接触京剧,但从所受科班训练的角度看,仍可称梆子出身。其实在她之前,梆子出身的京剧名家并不在少数。最著名的当推田际云,就是裴艳玲新戏《响九霄》的主人公。“响九霄”是田际云的艺名,清末他以梆子、皮黄两下锅的身份成为内廷供奉,更与俞光耀、谭鑫培、余玉琴共同担任精忠庙庙首。“四大名旦”里,荀慧生和尚小云都是梆子出身,他们各有所长,数十年里和梅兰芳、程砚秋互不相让,成为京剧最辉煌的时代中耀眼的明星。此外,还有民初京城最著名的坤伶刘喜奎,她也是梆子出身,当年京城茶园里连谭鑫培都曾自叹不如的红角,若不是因厌烦了豪客们的纠缠而嫁人歇业,恐怕京剧史也会因她而改写。
虽然曾经有众多梆子出身的京剧名家,但是裴艳玲在戏剧行里的存在及其艺术取向是有其特殊性的,她和她那些同样经受了梆子科班严格训练的前辈们,有许多极关键的差异。因为从田际云算起,前述各位进入京剧一流表演艺术家行列的梆子名家均应工旦行,而且都偏于花旦或武旦,唯有裴艳玲是从梆子的武生入行,中年自然而然地转向京剧老生和武生一路,从这条通道,她又进一步掌握了京剧里那一批源于昆腔,且仍唱昆腔的武戏的表演精髓,卓然成一大家。
所以,裴艳玲所展现给观众的,是从梆子、京剧到昆曲各不同剧种既有差异又相贯通的传统中,最深刻、最内在地体现了中华文化之精髓的行当与剧目。在美学的意义上,戏曲史上陆续形成的生、旦、净、末、丑各行的训练及其传统,固然均有其风格、特点和价值,但是我们也不妨指出,京剧的不同行当实有不同的文化意义,老生和青衣之所以一直在京剧业内有特殊地位,决非偶然。老生是庄严而深沉的,冲淡平和,苍凉古朴,就如青衣必须是娴静而文雅的,温柔敦厚,端庄秀丽;这两个行当之所以最能够代表京剧的精神与价值,就是由于它们中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塑造和表现的一系列鲜活的戏剧人物,足以让观众透过人物看似平实的唱腔与举止,感受到内在的人格高度和情感深度。民初以来,有人开始放肆地讥笑青衣的表演规范犹如“抱着肚子傻唱”,京剧旦行的表演越来越趋于俏丽放荡,在花旦背后体现和代表的却是为流俗裹挟的方向,所以最后才会落到《纺棉花》《大劈棺》盛行的结局。商业社会的法则背后是平民化的取向,然而这种方向无论如何都不能看成是艺术的正途。相反,裴艳玲中年之后最擅长与喜爱表演的剧目,从昆曲的《夜奔》《蜈蚣岭》《寄子》,到京剧的《翠屏山》等等,梆子的力度与优势依稀还在,却早就得到了质的升华。她的表演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尤其是如渊停岳、八风不动的造型,既要靠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同时更是美学的需要,充溢了经典的韵味。从她的表演中我们看到,京剧的武生,尤其是继承了昆腔的传统武生,讲究的并不是如卖解者流的火爆炽烈,而是将戏曲的唱、念、做、打有机地融为一体的最好范本,这就是中华文明所崇尚的黄钟大吕的正音。
艺术的道路有千万条,不同剧种、不同风格乃至于不同的行当,无法简单地区分高下。然而艺术又是有正变之分的,我们可以理解并尊重民间草台前观众的野趣,但并不意味着就只能无视、必须泯灭京剧、昆曲与梆子、花鼓之间的差别,至少在裴艳玲这里,剧种的选择,同时伴随的是艺术内涵以及表现力的提升。梆子给了裴艳玲力量,她却在京昆中,学会了驾驭和控制;梆子给了裴艳玲外露的张扬,她更在京昆中,掌握了内敛和含蓄。
看不到这一点,就无法领会京剧,也不足以理解裴艳玲。
裴艳玲最精彩的篇章在舞台上,但雪小禅这本书,展现的主要是裴艳玲的另一面,裴艳玲的生命历程与她的舞台不可分割,但另有一番动人的景致;这本书说的不只是戏,更是裴艳玲的人格成长的过程。领悟裴艳玲的艺术必须进入剧场,在那里才能感受到她一出现就震慑一切的气场;但这本传记,能够让我们直接触摸她的生活轨迹、她的情感历程、她的人生境界,让她的艺术更增添一层光华。
裴艳玲一生坎坷,却始终光明磊落,如霁风朗月。她经历了比一般人更多的磨难,生活造就了她比普通人更坚毅的性格,疾恶如仇。但是雪小禅的书告诉我们,在裴艳玲的内心深处也有柔情万种,还潜藏有幽默与放达的一个角落,可惜命运对她太过苛刻,生生地逼出了她的强悍。雪小禅是懂裴艳玲的,不仅深爱,而且相知。
书里写道,裴艳玲的父亲决定让她学戏前残忍地告诉她:“学戏的人,要有九条命,一条条的死了,最后,戏才能学成。”裴艳玲学成了。而学成的过程中,那一丝丝从她身上被抽走的,都是些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
所以,让我们一起细读《裴艳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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