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宝堂
在香港举办纪念程砚秋先生百年诞辰的演出中,许多报道都特别突出地介绍了这次演出中年龄最小的程派传人郭伟。在那么多功成名就的程派艺术家中能轮上郭伟上台就已经不错了,竟然还有人说好,我想其中除了观众的鼓励,就难勉有些水分了,所以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不久,负责联系这次演出的同窗蒋崇礼君来京,一见面就告诉我,这次在香港的“纪程”演出,郭伟大出风头,许多观众都说:“这个郭小姐比张火丁唱得还好。”他们说,郭伟学程派好在自然,好在她不脱离本色。不像有些传人那么拿腔作势,矫揉造作。
啊!我不是惊讶郭伟的艺惊四座,实在是惊讶这些香港观众的欣赏水平。如果说郭伟超越了张火丁,也许是有些偏激,也许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但是说她的表演比一般模仿者更趋于自然,我以为是英雄所见,不谋而合。我的理由有两条,一是郭伟的基础比较扎实,学得多,见得多,演得多。二是她学习程派比较得法,主要是师法程派在吐字发音和行腔运气等四功五法的规范,而不是单纯地学习程派剧目和模仿程砚秋先生的生理特征。这原是她的奶师李把七情俱已昧尽”,她唱出了“七情味尽”,让人费解多年的唱词又一次在她的嘴里得到更正,我对她这种咬文嚼字的态度感到特别的惊喜,这是当今许多同辈演员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为什么郭伟能够校正出这两个大家司空见惯的错字呢?原来郭伟身旁不仅有一位护花使者,即她的奶师李文敏,还有一位老师在文学方面为她深造。有诗为证:文敏教学的最高宗旨,也是教学成果显著的秘笈。而真正能体现老师本意的学生,郭伟当之无愧。
尽管北京戏校的李文敏老师培育过李海燕、张火丁、李佩红、张巨萍、杨磊、赵欢、沙菲、隋小庆等许多学生,但是跟李老师学戏最多,时间最长的却是郭伟和曹蔓。同时她又跟老前辈李金鸿先生学过文武大戏《佘赛花》和昆腔戏《思凡》等等;跟王门(瑶卿)中的高材生佟熙英学过大戏《杨门女将》和《棋盘山》等等,可以说她在学校是奠定了青衣、花旦、刀马旦,文武昆乱的全面基础,所以我说她学得多。
所谓见得多,大家都知道她曾经与中国京剧院的耿其昌合演过新编剧目《瘦马御史》,却不知道她早在北京戏校就读的时候就与当今全国京剧须生的前辈领袖谭元寿同台演出过《大登殿》。有人奇怪,说郭伟不管遇到什么重大的演出场面,从来不慌不忙。比他年纪大的演员都紧张,她到什么时候却都能“沉得住气”。许多人纳闷,她为什么“舞台经验那么丰富”?
水有源,树有根,那是因为北京戏校对她全方位的培育和李文敏老师的苦心孤诣,使她阅历早已超出了她的年龄。
最让她引以为荣的是在她学生时期,师爷赵荣琛就看过她的演出。尽管她当时演出也非常紧张,但是赵荣琛先生看过她演唱的《四郎探母》后,非常满意地说:“这个小姑娘唱得真不错,尤其是念白的语气特别好,许多成年演员都念不出她的这种感觉。”
最让她骄傲的是在学生时期就与谭元寿爷爷的同台演出。这本是戏曲教学中传帮带的好传统,也是后生晚辈大开眼界的最好机会。所以谭先生带着她演,在舞台上,谭先生完全投入到剧情之中,那气魄、神情、身份和与她在舞台交流时的唱念做舞都给她极大的影响,使她感受到老前辈驾御舞台的能力和表演的深度,使她在舞台实践中学习到了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演手法,并且受益终身。
最让她难忘的是在1994年五戏校蓝岛杯大赛,面对袁世海、刘曾复、吴素秋、李慧芳、于世文、谭元寿等当今顶尖的京剧专家组成的十大评委。这对一个未出茅庐的娃娃是何等的压力呀?她最担心的是十大评委中的两位本行的旦角前辈,一位是吴素秋,一位是李慧芳。因为她们的演出经验特别丰富,演出中出现任何纰漏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可是她没有想到,在演出后连夜召开的评委会上,就是这两位老前辈极力为郭伟力争一等奖,她们兴奋地说:“培养一个大青衣非常不容易,像郭伟这样的青衣材料十分难得,培养好了,将来是可以挑班的,可以成为大主演。她演的《荒山泪》虽然是大文戏,但是这出戏的动作非常难,而她的动作干净、漂亮。为了引起观众的注意,让观众认识郭伟,熟悉郭伟,我们两个人一致建议,把一等奖给郭伟。”与郭伟素不相识的两位前辈为什么如此推崇她,那是因为她们在郭伟的演出中看到了京剧的未来和希望,看到她是“角儿”的好坯子。
在学校时,最能显示她的灵性与才智的是李金鸿老先生在教她《佘赛花》的时候。在李先生50多年的教学生涯中,尽管孙毓敏、李文敏也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仍然惊讶郭伟的悟性,以至令他感慨地说:“郭伟的领悟能力很强,我教她三分,她就能掌握到九分,后生可畏呀!”在跟李先生学昆曲《思凡》时,许多同学都要求去学,最多时有十多名学生,真是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繁难的唱腔与身段难倒了一个又一个学生,而真正能学到底的,却只有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最后才到李老师课堂学习的郭伟。
说郭伟演得多,这只是相对而言。有人做了一个粗略统计:由她主演的《白蛇传奇》就达200多场,《铸剑记》60多场,《驿亭谣》、《瘦马御史》各10多场,《吕布与貂禅》20多场。学演的程派剧目《贺后骂殿》、《玉堂春》、《红鬃烈马》、《四郎探母》、《荒山泪》、《锁麟囊》、《窦娥冤》、《朱痕记》等各演出五到十场。也许这在“文革”前,每个演员每年演出200多场的时候,郭伟的演出场次是不值得一提的,但是在目前每个主演半年难得演出一场的时候,她的演出场次是令她身边所有同行羡慕,甚至是嫉妒的。当然,我们也不难看出,在这个统计中,程派戏学得多,演出并不多。而她新排练的某些话剧化的京剧却占据了多数。这不能不说是她的遗憾和损失。无数实践说明,京剧的话剧化劳民伤财,误人子弟,否则她学演的程派剧目会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也许早就跻身五小程旦之列了。
学得多、见得多、演得多,给她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创造了比较优越的条件。但是如何师法流派艺术,却是一个演员成功与否的关键。在这方面,李文敏老师早有成规,郭伟的艺术素养也是超常的。应该说,不少学习程派的演员,为了把“程腔”唱得像,总要把挺清亮的嗓子憋得没有一点亮音,甚至有些观众说,听惯了现在的“程派”,再听程砚秋,反而不像程派了。因为程先生在嗓音的局限中尽量唱得舒畅自如,而某些模仿者在嗓音舒畅自如的情况下却尽量局限自己。郭伟在老师的启发下,很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她学习程派艺术主要是学习程派的反切读字,行腔气息,动作规范等等基本技法,所以她在掌握了这些程派艺术的精髓后,可以唱程腔,也可以唱梅腔,可以演老戏,也可以唱新戏。而且在演唱的技巧方面明显地高人一筹,尤其是现在编演的一些话剧化的改良京剧,编写的唱腔几乎都花哨得难以入耳,但是经过郭伟的重新处理,就顺溜多了。这说明她在唱腔的技法方面已经达到举一反三的程度。
自从毕业后,她在排演新戏中,离开老师的拐棍,已经开始自己独立遨游于无涯的艺海之中了。尽管游得不是很好,但是越来越有经验。同时,她的与众不同在于对自己文化修养的提高。我所以这么说,事出于她在演出《锁麟囊》时对两个字的改动。该剧“春秋亭”中有一句家喻户晓的唱词“我正不足她正少”,而她改成“我正富足她正少”,一字之改,情通理顺,无不称妙。妙在郭伟是用心在唱戏,唱的是剧情戏理。不久前,在费贺楠主办的前门老车站剧社看郭伟演出《锁麟囊》的“朱楼”,一张嘴唱“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她唱出了“七情味尽”,让人费解多年的唱词又一次在她的嘴里得到更正,我对她这种咬文嚼字的态度感到特别的惊喜,这是当今许多同辈演员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为什么郭伟能够校正出这两个大家司空见惯的错字呢?原来郭伟身旁不仅有一位护花使者,即她的奶师李文敏,还有一位老师在文学方面为她深造。有诗为证:
漫说瘿公与砚秋,胸开万古自风流。
能狂能狷轻馀子,不信黄钟居下游。
苍天赐我锦心娃,绛帐重开隐逸家。
新笋待看春雨后,一竿青翠倚云霞。
才淑梨园女,廷为门下生。
呕心期道盛,放眼望文明。
贯一弦歌雅,当春桃李荣。
老夫开绛帐,独许郑康成。
诗出当今狂士、即被吴祖光老师称为文坛怪杰的诗人钱世明先生。具有过目不忘之才的钱老亦是皮黄里手,能唱能拉能编剧,应邀为张火丁编撰新戏,才思泉涌,一挥而就。火丁读来,潸然泪下。钱老得意,竟分文不取。某院长屈尊敦请钱老看戏,不到中场,竟拂袖而去,可谓性情中人,清高之士。然而,刚刚从北京戏校毕业的郭伟每次演出,必亲自前往购票观看,随后,必把郭伟唤至家中,从声腔音韵,平仄四呼,剧情戏理一一讲述。日积月累,使耳聪目明的郭伟每念一字,每唱一句必通过大脑问一个所以然。当她把自己对有些戏词的理解或不理解向钱老请教时,总是得到钱老的鼓励。当她提出要改动《锁麟囊》的两个字时,钱老更是喜出望外。
由于郭伟长期不能专心于程派艺术,总被那些话剧化的新戏所累,直接影响了她在程派传人中的地位。值得庆幸的是北京京剧院为强化对郭伟的培育和宣传,使她专心程派艺术,最近特意延请李文敏老师为她排演了真正展现演员艺术才华,考验演员艺术水准的程派经典作品《春闺梦》。2004年8月6日,当她登上长安戏院的舞台时,再没有灯光布景,再没有大制作的豪华场面,只见她一个人在舞台上倾诉战争对平静幸福生活的践踏,对婚姻爱情的摧残。舞台下鸦雀无声,观众无不屏息静听,沉醉在她那大段的二六唱腔中。程派艺术的感染力在她的身上再一次得到验证:真正的艺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无穷的魅力。我发现通过这出戏,郭伟在念白、唱腔和表情方面又有了长足的进步。尤其是夫妻梦中幽会的场面,她那娇嗔、羞涩、脉脉含情的表述,在唱中,念中,在脸上,在眼神中把一个新婚少妇的情感都表达得那么淋漓尽致,使人同情,使人怜悯,使人久久难忘。我看到程砚秋先生的公子程永江先生坐在台下也为郭伟的表演而激动地鼓掌。足见演出非常感人,非常成功,以至我不能不恨我的笔拙,无法用文字向读者表达一二。
从郭伟的资历和水准看来,与前几年《梨园周刊》评选的五小程旦相比毫不逊色。由于现在无人热衷于演员的评比之事,郭伟本人又不善社交,我建议郭伟此后只要专心于程派艺术,应把她列入六小程旦之列。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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