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眼间,梁庆云先生去世一周年了。记得去年4月初的一天,我在电脑上打开咚咚锵中华戏曲网,了解戏剧动态。赫然:“杨派名家梁庆云于3月30日上午11点20分逝世”的消息,令我惊恐失色,双目惊疑地定睛在那一行不敢置信的文字。顿时坠入惊愕悲痛之中,不由黯然泪下,悲泪潸潸。瞬间梁先生长者的风貌重现眼前,与梁老师朝夕相处的情景于脑际闪现。
梁庆云(1922~2014),河北省秦皇岛山海关人。11岁拜鲍吉祥为师学习京剧余(叔岩)派老生,后学杨(宝森)派,得到杨宝忠大师的亲自指导。上世纪的1953年,经赵荣琛介绍参加沈阳戏曲研究院京剧团。此后,先后参加北京、天津、吉林、新疆等地京剧团演出。1962年加入河北省京剧团。擅演剧目:《失空斩》、《杨家将》、《武子胥》、《击鼓骂曹》、《捉放曹》等。1965年在河北省京剧团创作演出的现代京剧《战洪图》中,成功塑造了丁震洪的艺术形象。
质朴善良
夙闻梁庆云先生的大名,因少年在河北戏校上学时,经常看梁先生的演出,但生活中素未谋面。第一次见到梁先生是在1968年秋,河北省直文艺单位集中在石家庄中国人民解放军320步校办学习班期间。一次,各单位集体在礼堂开会,散会后,我随人流步出礼堂,见梁庆云和贯盛习,宋德珠先生共同推拉着一辆排子车在劳动。梁先生躬身驼背用力驾辕和贯先生奋力前驱拉套,宋先生扑下身子努力推车的情景,引得众人驻足观看。丑角演员白国良心怀不平,却当众逗趣地说:“看人家老三位,人虽落了难,但(推)拉车的身段还这么漂亮,难怪人家是好角儿呢。”此后,我又多次见三位先生这样劳动的情境。从梁先生困境中抢干重活儿的行为中,彰显出善良厚道的本质。
练功不辍
1969年3月20日,我被分配到河北省京剧团工作。当年秋季,我团被安排到平山县南关中学搞斗批改。因为梁先生只是主要演员,没有其他问题,也就被工、军宣队解除了劳动改造,回到演员队。当时我团按连队编制,梁先生在二班,我在三班,两个班的宿舍仅一墙之隔。开会,学习整天在一起,慢慢地,我和平易近人的梁先生就熟悉了起来。
1971年1月26日农历年三十,我团搬到石家庄市裕华东路83号大院。我和梁先生等7、8个人,住在一座两层楼的一楼,一间大教室里。除了团里安排的学习、开会、排练外,梁先生每天早晨都跑步、喊嗓子、打太极拳。梁先生坚持练功的精神感动了我。于是,我和沙恩祥等人请梁先生每天早晨叫醒我们,同他一起跑步到河北师范大学南操场喊嗓子,练功。
诲人不倦
1975年冬,我团在石家庄剧场演出现代京剧《磐石湾》,我在剧中扮演项武伯。在一个月多的演出中,梁先生每天晚上都到剧场看戏,每见到我表演有缺憾的地方,就跑到后台对我进行指导。比如第一场,因观众刚入场,台下比较嘈杂。当表演到项武伯讲述遇到海盗船的情节:“刚刚驶出磐石湾,猛然间,乌云翻滚狂风卷,海浪中闯出一条海盗船”时,台下仍不能平静。梁先生说:“磐石湾三字后面要有一个停顿,猛地吸气提神。吸气提神,是为了把观众的注意力凝聚到你身上,只要你有了戏,拢住观众的神儿,台下就安静了。”我接受了梁先生的意见。果然在以后的演出中,每演到此,观众就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的表演,台下肃静无声。此后,传统戏得到恢复,凡我演出,梁先生就到台下去看,随时指出我的不足,在梁先生的指导下,我在舞台上的表演迅速得到提高。
抵足而眠
1976年7月28日唐山发生地震。10月底,我团赴唐山抗震救灾,住在唐山机场。我紧挨着梁先生睡在帐篷里的通铺上。每晚睡前,我们都天南地北地海聊一通儿,但无论从哪儿聊起,最后还都是聊到戏上。一次聊到唱中音的问题。梁先生说:“你听杨(宝森)先生的中音特别好,唱的特别瓷实,特有功夫。因为多数流派,都是以中音做基础的。只有把中音基础打牢,才能把唱腔唱好。”先生一边说一边哼唱示范,我小声地模仿。不觉发现大家都休息了,先生赶忙说:“别聊了,别影响别人休息。”我思考着怎样唱好中音的问题进入梦乡。夜里梁先生为我盖被子。半夜我们结伴去公厕。早晨先生叫我起床。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一齐去救灾。一路去劳动。无论干什么,我都在琢磨怎样唱中音的事,在梁先生循循善诱下,我体会到唱好中音的重要性。
余杨兼修
1980年秋,我团要为梁先生恢复排演《伍子胥》,分派我饰演姬僚,指派琴师赵枢密、鼓师李秀如先生每天上午给《伍子胥》有事的演员调嗓子。一天,梁先生嗓子痛快,越调越高兴。我趁机问:“您为什么每次总是按西皮、二黄、再西皮的先后顺序调嗓子呢?”梁先生说:“按西皮、二黄、再西皮的顺序调嗓子,是为了锻炼和保护嗓子的立音。我年轻时嗓子特别好,但学习杨派以后,只注重宽音的发展,忽视了对立音的锻炼和保护,致使高音衰退。我直率地说:“听您的唱里还有余派的韵味。”梁先生说:“是。调嗓时,我会有意向余派唱法靠一点,演出时完全用杨派方法。但无论唱余派还是杨派,都要立起来唱,这样有益于保护嗓子。”您怎样区分余派和杨派呢? “余派要多用头腔音(共鸣)。杨派要多用胸腔音(共鸣)。”梁先生见我听的认真,像遇到知音一样,越说越兴奋。于是:“枢密定正宫调,我按余派唱法唱《鱼藏剑》中西皮原板转快板。” “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梁先生唱的是逢高即起,挺拔刚劲,余韵悠扬。因此,我领会了余、杨之间深刻的艺术渊源,及不同而同的技艺奥秘。
取乎其上
1981年,我迷上某个流派一位传人的艺术风格,整天抱着录音机听录音,仔细地模仿,而且模仿的还有几分相像。但同时心里更仰慕流派创始人的艺术风范。究竟学谁呢?我疑虑重重,举棋不定。于是,我把心事对丁振远先生说了。丁先生说:“请教梁先生去。”我们到梁先生宿舍,说明来意。梁先生叫我模仿那位流派传人的唱法唱一段。我唱后,梁先生问:“你这样唱是不是觉得省劲?好学?”我点头说是。梁先生说:“取乎其上,得乎其中。你还是捡着费劲的,难学的学吧。”一语破的,坚定了我学习流派创始人艺术风范的决心。以后,无论学习什么,我都采用取乎其上的方法,坚持临原帖。还把这个经验传授给票友朋友,并取得成效。如:晋州市京剧票友李凤珠,2014年5月10日,在廊坊市成功举办《余韵清唱——余派十八张半演唱会》获得广泛好评。如:石家庄京剧票友张志国,在2011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的全国京剧戏迷票友大赛中演唱《野猪林》选段,获金奖。
不懈追求
1982年春,我团在邯郸市大名县演出《失空斩》。开戏前梁先生对我说:“今天白天有应酬,现在嗓子不在家(不好的意思)。”我安慰地说:“没事的,到台上就好了。”果然,梁先生在台上演唱的出奇精彩,特别是《空城计》中西皮二六的演唱,清雅脱俗,平稳流畅,酷似杨宝森先生深沉宽厚的嗓音,甚至连呲花(失润)的音儿都像。令扮演司马懿的我,循声仰望城头,在与梁先生对视的眼神中,看到南阳卧龙温良儒雅的气质和超然物外的神采。不由,在台上的我竟然忘记了所饰角色,竟自欣赏起戏来。我欣赏梁先生苍劲醇厚的演唱,赞赏他潇洒飘逸的表演。我凝视的双眸中,梁先生就是仙风道骨的诸葛孔明。正当我遐想无限,陶醉其间时,京胡长时间的西皮摇板过门,惊醒我赶紧接唱“左思右想心不定,城内定有埋伏兵”的唱腔。
第二天,梁先生为了感谢傍着他演出的同事,叫我召集几位主要演员和琴师、鼓师到饭馆去吃饭,我说不用的,但拗不过先生。于是,扮演马谡的沙恩祥,扮演王平的张顺邦和鼓师马建立,琴师王铁柱随梁先生走到一家饭馆,进门梁先生就对老板兼厨师说:“给炒一个鱼香肉丝。”老板说:“没有。”“炒一个宫保鸡丁。”“没有。”梁先生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这儿有嘛?”老板说:我这儿只有炒饼。”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河北县城饭馆大多如此。
艰苦朴素
上世纪70年代的中后期和80年代,我团常年外出演出,梁先生和普通演职员一样吃伙房,住后台。我团自带伙房,伙食标准比较低,大多是炒豆芽,炒白菜等素菜。有时伙房的饭菜太素了,梁先生偶尔也会搞一回特殊。1982年秋,我团在山东省临清市演出。一晚,演出安荣卿、李子庆主演的《穆柯寨、辕门斩子、大破天门阵》我在剧中扮演焦赞。散戏后,我回到后台宿舍,梁先生指着窗台上放着的猪头肉和酒说:“吃吧,吃吧。”原来是梁先生要请大伙改善伙食。
1983年春,我团到河北省邢台市沙河县新章村演出。当地吃水非常困难,全村人常年饮用大坑里积蓄的雨水。我团厨师每天上、下午两次用炒菜的大锅,烧开村里派人送来的坑水,供演职员饮用。我和梁先生住在离伙房和舞台较远的老乡家。每当我要去为梁先生打水、打饭时,梁先生总说:“人不能懒,你要是老帮我,等于助长我的惰性。走,我和你一块去。”因此,我和先生天天一起到伙房吃饭。一同下后台演出。一道回老乡家住宿。
梁先生有一个用了很久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效果不太好。为此,梁先生在宿舍拉了一根粗铁丝,然后,再把从半导体收音机天线接上的细铁丝,连到粗铁丝上,以获取好的收听效果。一天,我和沙恩祥、丁振远、胡世铎等人在梁先生宿舍聊天。聊着聊着,梁先生看了下手表,便急忙把半导体收音机贴到耳边,仔细搜索天津电台播放的京剧节目,鼓捣了半天仍是听不清。花脸演员沙恩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您快把这个破半导体收音机扔了吧。”梁先生说: “物尽其用,物尽其用吗。”随即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梁先生有吸烟的习惯,但只吸大前门牌香烟。并约束自己每天只三餐后各吸一支,从不多吸。就此事我问梁先生:“您为什么对自己要求这么苛刻呢?”他说:“人要自律,要管得住自己,只有管住自己,才能战胜自我,克服困难,把事情做好。”每当我犯懒,不想练功时,就想起梁先生“管住自己”的名言,在 “管住自己” 的影响,我养成坚持练功的好习惯。
梁先生吃饭用的两个小白搪瓷盆,从1969年一直用到1983年退休带回北京。受梁先生熏陶,我至今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偿还老伴
1983年夏,一天下午我去梁先生宿舍,见河北省文化厅副厅长连衡先生在屋里与梁先生谈话,我掩门而退。事后,我问梁先生:“连厅长找您有事吧?”梁先生说:“是,他想让我退休后不要回北京,继续留在河北,为团里再培养几个学生。”我也挽留地说:“您先别回北京呢。”梁先生伤感地说:“我在外漂泊半生,没有照顾过家里。老伴辛辛苦苦为家里操劳,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她却落了个半身不遂的毛病,我对不起她。想起这些心理就难过,我欠她的太多了。退休后,我要回家还老伴的帐去。”因为梁先生平时很少谈及家里的情况,此时,我才知道先生心里始终惦记着家中患病的老伴。
退休回京
1983年8月的一天早晨,我和丁振远、胡释铎等人按昨晚的约定早早来给梁先生收拾行李,但行李已被团里派的吉普车运走。宿舍打扫的干干净净。梁先生逐件指着公物说:“这些都是团里东西,拜托你们交给总务科。”面对平时无话不谈的梁先生,我们心中虽有万千话语,口中却无一言, 梁先生也缄默无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竟无话可说,依依惜别之情难以言状。多亏爱好摄影的白国良:“走,到大门口我给大家照像去”的提议,使大家从沉闷的气氛中解脱出来。于是,我、丁振远、胡世铎、刘炳文、徐维余、沙恩祥、王福有等人留下与梁先生,以河北省京剧团牌子为背景的合影。梁先生执意不让我们去火车站,他说:“就此一别,欢迎大家到北京来我家做客。”看着梁先生站在六路公交车门口,与我们挥手辞别的身影,我们也扬起手来恋恋不舍地与先生离别。望着远去的公交车,白国良说:“梁先生台上(艺术)台下(为人)都好,是位难得的大好人。”
不懈追求
1990年秋,《纪念奚啸伯诞辰80周年》演出,在石家庄大众剧场举行,梁先生应邀出演《龙凤呈祥》中的刘备。梁先生的嗓音比退休前要好,演唱在浓郁的杨派韵味中,又透出些余派的意味。退休前后唱法的微调,体现了梁先生,不断探索和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激励我在艺无止境的道路上,努力钻研京剧艺术。
幸福晚年
退休后,梁先生在家买菜、做饭、伺候老伴。同时还坚持调嗓子,传播京剧艺术。2002年底,我团到北京演出,我和几位同事到梁先生家探望。梁先生见到我们,像见到亲人一样亲切地询问团里的情况,并嘱咐:“你们要好好练功,我每天还调嗓子,辅导票友呢”并指着茶几上十几只杯子说:“你看有多少只杯子,就有多少位票友来我家学戏、唱戏、聊戏。别看我今年80岁了,还能唱六字调。”随即,叫与我同行的马考先生操琴,调了一段《洪羊洞》。我们欢心地为梁先生精神矍铄,底气十足的清唱鼓起掌来。以此祝福梁先生晚年生活幸福,健康长寿。
梁先生虽已仙逝,但他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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