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麟囊》的故事,讲的是登州富家小姐薛湘灵与贫女赵守贞同日出嫁,在春秋亭躲雨,薛听了赵守贞的哭泣,便善心大发,将锁麟囊赠予了素不相识的赵。六年后,登州洪水,薛家被淹落难,薛湘灵寄居卢员外府中做哄小少爷的保姆。忽一日,在卢府东楼发现被供奉的锁麟囊,原来卢员外夫人正是当年的贫女赵守贞,赵与薛相认,以上宾礼待,并助其与家人团圆。

这样一个“善有善报”的故事,大概中小学生都会嫌弃老套得耳朵起茧吧。可是从女一薛湘灵在卢府东楼重逢被郑重悬挂的锁麟囊起,我就瞬间喉头一热,眼泪像中了咒一般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整个后半程都沉浸在不能抽离的状态中,被感染得一塌糊涂。

薛湘灵,原本,至少在表面上,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锁麟囊》的第一折,大书特书了薛湘灵的公主病。无论是手帕还是嫁妆,下人递上的物什总能横挑鼻子竖挑眼,难以称心,这矫情劲儿和《蓝色茉莉》里的Jasmine好有一拼。仿佛这位大小姐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仆人们日子难过的。可是事后一个给管家薛良赏银的小动作,却泄了天机——原来,她压根儿知晓下人伺候主子的不易,原来,她的刁难别人,与其说是刁钻古怪,倒不如说是淘气和戏耍。

在第二折《春秋亭》中,薛湘灵真正的三观全面地展现了出来。当丑角扮演的丫鬟梅香对同在春秋亭躲雨的赵家耀武扬威时,她制止道:“怜贫济困是人道”、“你不该人前逞骄傲”。当得知赵守贞的凄苦身世时,她毅然将嫁妆锁麟囊相赠,“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当梅香劝说锁麟囊可保佑生子时,她表明了不能迷信的进步态度:“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

这是个多么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好女子啊!

可又为什么在闺阁中时无人知晓呢?

其实不难理解,锁麟囊的赠送对象虽然是赵守贞,但体现的是薛湘灵对世界的态度,这是一个纯主动性的行为。而身居闺阁之时,她其实并没有这样展现主动性的机会。以唱词来看,薛并不是以出身富庶为优越感之源的,但她遇见的人:父母、仆人、客人,不难想见,几乎都会以她的出身为贵。在成长过程中,她会渐渐发现手中握有一枚可笑的只取决于投胎地点的权柄,她会渐渐发现,原来无论自己怎么挑剔,别人都是不敢抵抗的。——最重要的是,她并不以此为傲,而是隐隐地觉得可笑与不合理。而同时她也渐渐发现,原来无论家人怎么宠溺自己,她实则都只能被动接受,并且连婚配这样的大事也并无选择干涉的权利。但是她又无法改变这一切,于是愈发地采取了挑剔、任性的方式来应对这滑稽的周遭。她所有的顽皮刁钻,实际都是一种对表面衣食俱全却无实际自由的环境的不满而又无奈的下意识的抗争方式。

包括赠送锁麟囊这一举动,除了感动于赵守贞的哭声而心软外,也很有一种“置气”的感觉。这一赠,似乎把长期以来的主动性压抑给宣泄了出去。她终于做了一件属于她自己的事,终于做了一件真正的薛湘灵会做的事!

春秋亭赠囊固然是很经典的一折戏,但如果《锁麟囊》到赠囊就结束,那就真的只是个走过路过的格林童话故事了。全戏的内涵核心、思想意蕴,在下半部里升华到了一个高处。

贫富差距很大的两位女子出阁的六年之后,身份来了个大逆转:薛家因水灾而落魄,贫女赵守贞的夫婿卢员外却混得风生水起,花园洋房随便买买,还有余粮在镇上发粥赈灾。

阴差阳错,生活自理能力残疾的薛湘灵放下身段入了卢府给赵的儿子当保姆。这是薛的第一份工作,还不懂察言观色,只知不能忤逆顶头上司。在扭扭捏捏地应小少爷之求“扮马”之后,她的自尊呈花椰菜状地开始崩溃。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起先我尚不明其意,扮个马而已,怎么就“七情俱昧尽”了。转念一想:这哪里是说的薛湘灵,分明说的是台下的每一位舌上尝尽甜酸苦辣咸、胸中满郁喜怒忧思悲恐惊的看客。这一刻,我中枪一般地被钉在座椅上不能动弹,觉得虚空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令我难以抵挡。

这一刻,心地善良的薛湘灵,终于从天真的豪迈,一日长大。

年少时读李白,对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明朝散发弄扁舟”“散尽千金还复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的句子……喜欢自是喜欢,却也并不知了不起在哪儿。可是就像薛湘灵只有屈意为小少爷扮过马后,才会悟到当年赠锁麟囊的自己,是多么少年轻恣,读诗的人大概也只有在能体味杜甫笔下的百转千回之后,才会重新发现李白是另一种与之相对且辉映的遥不可及。

薛家大小姐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现在终于折翼了。也许应该拉一条横幅,对她说“欢迎回到人间”。

既然回到了人间,那么东角朱楼的香案上供奉的锁麟囊,能算是惊悚了。当案头那纤尘不染的鲜红色口袋赫然入目,所有的寒冷,此时褪去;所有的情义,此时归乡;所有的苦楚,都不冤枉;所有的坚持,都有价值。

世人只知薛湘灵养尊处优,世人只道薛湘灵娇骄不淑,可无论多少辛酸夹杂误解,尚有一人懂得你最初的柔软,并把当时那颗拳拳赤子心当作世间最贵重的东西,永远珍惜着。

廖一梅说,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见了解。

我想说,做好事不难,难的是真心不求回报做的好事,被懂得了和珍惜了。

赵守贞是另一个奇女子。穷时志不短,富时守仁义,对得起“守贞”两个字。教出来的孩子,虽然调皮,却也言出有信。

赵守贞和薛湘灵,是一对平行生活中的知己。当年一句“春秋亭外风雨暴”,暗示的正是无雨的春秋亭构成了一个独立自在、与暴雨连绵不同的另一重的空间。两位女子秉持与周遭不同的价值观,在此相助相惜。漫漫无际的雨帘中,春秋亭犹如宣纸中唯一一点墨迹,迥然独立。薛湘灵与锁麟囊的重逢,也正如这冷暖自知皑皑人世中一点异样的墨迹,刺痛着整张宣纸。于是终不知是周围的留白衬了这一点墨色的黑亮,还是这一点墨色衬了那茫茫无际的白……

  传统戏曲故事,让我不得不爱的一点,是常常充满了对小人物的宽恕和悲悯心。看《锁麟囊》的过程中,我总是想到伍迪·艾伦在新片《蓝色茉莉》中极尽对不愿放弃身份阶层的落难白富美的讽刺之能。卓别林的《城市之光》也有救人一命却恩将仇报的黑色幽默故事。但我却特别喜欢《北京遇上西雅图》中对“小三”的更深入的描写,而不只是停留在脸谱印象,并且给予了成长的空间和机会。我同样爱《盗御马》中小心眼爱记仇到我差点搞错谁是主角的窦尔敦,这样充满弱点和坏习惯的角色,最后却释放出人性的光辉,不是更动人么?细究起来,窦尔敦、薛湘灵的塑造,大概也只是用了戏剧中常见的先抑后扬的手法,可是背后透出的却是作者对不同人们生存处境的真正深邃睿智的洞察和感同身受的慈悲。

京剧锁麟囊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