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裴艳玲京剧《赵佗》

现场看裴艳玲的演出已不是第一次了。08年国家大剧院的《梅花赋》里，她演昆曲《蜈蚣岭》，那时我对戏曲一窍不通，竟未辨其是雌雄，加之现场嘈杂混乱如菜市场，观后也只依稀记得她“功夫真好”！11年在梅兰芳大剧院看京剧《响九霄》，又逢她嗓音状态欠佳，且新编戏满台话剧氛围里唯她一人唱念有板有眼，恍若穿越进不属于她的时空的孤魂，而她彼时也唱得过于谨慎，教人并不十分过瘾。12年又在首都剧场看了她的从艺六十周年折子戏专场，那时才真正为她倾倒，不禁感叹：“裴先生虽愈花甲，功夫仍棒得叫人惊震，而那响遏行云的演唱更足傲视同侪！每折骨子老戏都那么古色古香。这才叫奇迹啊！功力到了这个份上儿，确实有小觑天下的资本，她的骄傲是有道理的。”然而折子戏毕竟是太多时空的太快交叠，情绪气韵难免不连贯，反如饮鸩止渴，教人更渴望看她演场地道的全本戏。

这次看京剧《赵佗》，完全是冲着角儿去的，因为对《响九霄》的失望体验，原以为《赵佗》又会是部华丽丽的话剧式新戏。直到开演，才惊喜地发现：《赵佗》竟然是一部真正的京剧！艺术成就远非《响九霄》可比。

不必唱念做打，仅演员们一亮相，那一身身戏服，就让人直欲喜极而泣！在当今动辄把影视服装搬上戏曲舞台、肆意摒弃水袖大靠阉割戏曲身段的大环境下，能老老实实穿着传统戏服把戏“演完整”的良心之作实在太少了！近日看到的也就是林为林的昆曲《大将军韩信》了。或许，迷失多年，新编戏终于开始找到了回归传统的正途吧。

该剧舞台布景与“标准大制作们”比起来，几近于无，但这留白之间任时空变幻，才正是戏曲的神奇所在。这样的舞台，一看就是拒绝让话剧、歌剧舞美来隔行糟践戏曲的理智选择。

裴艳玲登场，英姿威武。待其开口一唱，我忍不住瞠目：天啊！与我以往现场听到的竟大不相同！以往虽响遏行云、精致细腻，但却并无今日这般天马行空、出神入化！想不到如此高龄，艺术水平仍在不断提升！那高昂清越，令我不禁想起谭富英，却觉她又比谭富英肆无忌惮得多；那考究雄朴，更比任何当今所谓余派女老生更阳刚劲朗全无雌音。真真已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教人如痴如醉，却又不禁怅然：如此已至无迹可寻的境地，再无按部就班模仿的可能，当知来者可遇不可求矣！

很有幸聆听到裴艳玲击鼓。第一次以鼓为号设伏御敌，鼓含杀机，又含将帅的霸气与自信，其运筹帷幄、号令四方，完全不同于常见的《霸王别姬》或《击鼓骂曹》之《夜深沉》。第二次则是百岁高龄击鼓与民同庆，千帆过尽返璞归真。大师就是大师，仅这意蕴境界迥异的两段鼓声，已可知她戏魂独具，举手抬足在在处处皆呈妙韵。

《赵佗》的唱词酣畅平实，绝少刻意卖弄文采，却必然是懂戏人的手笔，辄韵听来那么舒服，让京剧唱腔的魅力得到最大发挥。

剧本的节奏平稳，没有“大制作”常见的头重脚轻或张弛失度。最难得的是塑造出的人物胸襟非凡，心怀苍生，且能真正做到“放下”。耳听着赵佗在母亲灵堂哀泣，想到母亲被吕后所逼含恨而亡，想到战火一起生灵涂炭，一字字叹道：“咱赵家与汉室，恩恩怨怨怨怨恩恩，从此一笔勾。”顿觉既感且佩，身受化育。

此戏的构思也极巧妙，四两拨千斤，并无秦汉政权更迭的繁冗演绎。只通过一个时而趾高气昂、时而恭谦圆滑、时而为虎作伥的宦官，即呈现出兴衰轮转，炎凉危泰的沧桑变化。赵佗在一年年老去，那宦官却始终如一，虚实交织，亦幻亦真。淡淡的写意，观众岂能不为之会心而笑？

这两天一只咀嚼裴艳玲所说的：“生活当中就没有我，我生活当中是个虚幻的。我真正的灵魂是在舞台上，生活当中是什么东西?”无我而现真我！妙人也！也只有这样的妙人，才唱得出真正的戏，做得成真正的事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