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几年前,张火丁还没有现在这么广为人知,我在上海,看遍可以找得到的她的演出视频。深深为《秋江》、《荒山泪》、《春闺梦》迷醉,再后来,我去现场看她的演出,天蟾逸夫舞台七排正中位置的票很好买,每次我都选择那一个位置买票。包括以后在北京,看她《龙凤呈祥》的孙尚香,《四郎探母·坐宫》的铁镜公主,《绝路问苍天》的祥林嫂,每次看完戏,我走在夜晚的路上,心里的兴奋像是阿里巴巴念完“芝麻开门”,收获了四十大盗的宝藏一样。
我记得傅雷先生的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史家或社会学家,会用逻辑来证明,偶发的事故实在是酝酿已久的结果。但没有这种分析头脑的大众,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每件新事故都像从天而降,教人无论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段话,实在也可以来说张火丁。与三四十年代刚刚写小说的张爱玲类似,张火丁在她所处的领域,在萎靡灰暗、一蹶不振的艺术环境下,也使人劈面惊艳,瞠目结舌,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壹】
这次,四月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张火丁时隔四年之久,演出了她的新编戏《梁祝》和传统戏《锁麟囊》。前一出戏令我“悲”,后一出戏令我“喜”;前一出戏令我心疼她,后一出戏又使我溺爱她。两天之内,真有先下沉于地狱,后又扶摇于九天之喟!
《梁祝》这个戏是9年前编的戏了,并不是第一次演出的新戏。但之前的版本就很糟糕,这次的版本据说进行了修改,可是在我看来,比之前还要坏。不说袁雪芬、范瑞娟先生的越剧电影《梁祝》,单看京剧杜近芳、叶盛兰先生的《柳荫记》、李世济先生的《祝英台抗婚》,都比这个《梁祝》的本子大有可取之处,它们在表情、说故事、展现戏剧冲突、演绎人物性格以及烘托整体的悲剧气氛上,远远超过这个剧本。这个版本粗疏、生硬,唱词干瘪、无人物、剧情跳脱、场次安排失当、舞美庸俗、服装夸张、合唱多而脏,毫无意境之美。因为唱词不好,全剧竟没一段好听,又因为梁祝二人的感情缺乏必要的铺垫,竟没一处真正感人。京剧的美在于它的空和细节,而这个本子结实得像块砖头,急匆匆的讲故事,根本没有细节。本子之差和其他失败的新编戏略无二致。当我看到张火丁全情投入、用她不可多得的嗓音和身段在演绎这个剧本,我感到非常痛心。可以说,它不像张火丁的其他新编戏《绝路问苍天》和《江姐》,也不像程腔重新编排的《白蛇传》,它浪费了一个艺术家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我想,这正如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也有爱因斯坦,我们绝对不该让他去修理汽车。
一直以来,张火丁有同行可以恨她为仇寇的才华,她从赵荣琛先生那里继承了清洁舒展的书卷气,甚至程四代、五代乃至程三代的演员也受她的表演风格至深,但是她们怎么也学不像她。张火丁,她孤标傲世,落落寡欢,她仿佛跳脱了物理空间,独自生活在自己的艺术时间里,她的身上甚至有亁旦演员的那种亮烈妩媚。在那个另外的空间里,钟表的速度是她自己的速度,她不参加演唱会,不参加晚会,不上网。她有那么多挚爱她的观众,在她没有演出的几年里,他们得到她零零碎碎的消息,在坊间带着兴奋传来传去,像传说一段独得之秘。
世界不缺一个热闹的演员,缺的是这样一个独步的张火丁。这个时代已经太丰腴了,因此显得戏曲格外瘦弱;锣鼓又真是太喧闹了,反而更加显出张火丁不争的宝贵。如果在这个时代,戏曲是“外面风雨琳琅”,张火丁房里就应该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
还好,第二天的《锁麟囊》让张火丁浴火重生。虽然我不认为这如《荒山泪》、《白蛇传》一样,是张火丁最杰出的作品,但她演绎的高度仍然使同代演员望尘莫及。
【贰】
《锁麟囊》这个戏,是程派创始人程砚秋先生和杰出的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在上个世纪中叶编排的,唱、念、做、舞集程派大成。它集合了几乎所有动听的唱腔板式,随着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演员的技巧和身段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翁偶虹先生写的唱词如“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和田汉先生的《白蛇传》一样,迄今仍代表了戏曲剧本台词的最高水准。它不像其他程派戏如《青霜剑》、《荒山泪》、《春闺梦》都是以悲剧做结,这出戏的结尾是以团圆收场。张火丁遇到这出戏,真像是舞蹈高手遇到了舞会。
这一出戏,从做派来说,和最好的几位程派传人比较,因为张火丁本人的气质相对内敛,“选妆奁”一折的娇嗔和少女心态的拿捏似乎不如李世济先生,但也有自己的风格,她着重于表现少女被娇惯出的无聊闷气。但我觉得“怕流水年华春去渺”和“仔细观瞧,仔细选挑”两段,“嗔”多于“真怒”也许会好一些。“春秋亭”一折,李世济先生喜笑颜开,张火丁却十分稳当,这次演来也未失娇羞喜悦。尤其“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之后,张火丁对梅香斥责、对薛良讲话,以及听到梅香说“老夫人还指望着它抱外孙子呢”一句时遮袖低头表达害羞,都是极为生活化和生动的,引人遐思。
后面的几折,张火丁则无人堪比。“归宁遇水”一直到“朱楼寻球”“三让椅”,她的水袖功和表演上的细腻真切,真可以称得上是教科书。在“朱楼”那一折,有一个剧情是剪蝴蝶,张火丁饰演的薛湘灵剪好正要递过去,却发现小少爷已经睡着。联系到身世,想到自己的处境,开始唱“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其他演员大多是在这一句之前把蝴蝶随手放在桌上,张火丁却是递过去的手并不收回,任由蝴蝶滑落在桌上。这一个细节,是看得出薛湘灵的神经从紧张到突然松弛,是一个内心的叹息,极为真实动人。而登州遇水后的哭头,令人泪下。“胡婆,你要来看我啊”的念白,层次鲜明,使人肝肠寸断。
再有就是当她听到小少爷说:“薛妈,球上楼了”时,张火丁先是在一边静立不动,没有在意,两秒钟之后忽然抬头,表现出她一下子记起了这家主人的嘱托,不禁惊慌失措。这时有一个水袖的连贯动作,最后整个身体蹲低往上看,兔起鹘落,干净利索。再到“朱楼”寻球一段,整个人如风回雪舞,疾走圆场,水袖翻飞。我们在她没有半点停歇的情况下,仍能看到她眼神的寻找。但她看到悬挂着的“锁麟囊”,在一愣之下,她又有一个转身单袖的迅速盘旋,雪白的水袖,如同美丽的白色漩涡,表现出她的震惊。我也看到过其他演员演这段,慢的如闲庭散步,快的也不像是找球,倒像是用水袖在掸灰擦地。水袖的动作也单一地令人发指。我想这显示出演员的基本功和她的悟性。而张火丁的水袖,有时激烈,有时舒缓。如画家的泼墨,虽然写意,却细致感人,她是用水袖在塑造人物的情绪和心境。
最后的“团圆”一折,可以说是张火丁唱腔最完美的展现。“换珠衫依旧是富贵容样”一段,有惊喜有忧愁有害羞,也有无所适从和恍然大悟,再加上唱腔的设计极尽曲折婉转,张火丁唱腔中表现出若断若续,似断还续,程派风格淋漓尽致。在表演上,也非常具有生活感和现代气息。她将一个母亲见到儿子的喜悦、感伤完全演了出来。(这一折我见过另一个好的版本是新艳秋先生。)张火丁扮演的薛湘灵把大器儿搂在怀里,摸着儿子的脸,又扭身偷偷拭泪,接着拱手,微仰头唱“老天爷他还我珠归掌上”。
看她的戏,我们就好像看到了宝玉在栊雪庵从妙玉手中乞来的那一枝梅,高兴得简直要呼朋引伴、联句作诗。在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我们也如湘云吃了烤鹿肉一般过瘾,是“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回头可以写得出好句子。
【叁】
我曾想过张火丁为什么可以那么红——也许因为她的气质完全是中国的。张火丁的脸,从侧面看,或许有些不够立体,她的眼睛也只是细长,可在舞台上贴上片子,就是宋朝绢画上走下来的美人,是流传到今天,墨和时间一起旧了后的古意。她的身材单薄,仿佛只是两只掌合十之后的厚度,她塑造的人物有时弱不禁风,舞台服装也总像是大了两号,然而她们又都有程派的坚韧和贞烈。
“戏子”这个词如果用在她身上,不是贬义,而绝对是对她沉迷于戏,为戏而生的褒奖。她让“演员”这个词显得没有分量,《牡丹亭》里的柳梦梅“拾画叫画”,“这慈容只合在莲花宝座。咦,为甚独立亭亭在梅柳左?吓,不栽紫竹,边傍不放鹦哥。”张火丁便是画上的杜丽娘,端庄像观音,寂寞如嫦娥。
这次在长安大戏院看张火丁,也是我若干年看戏以来未尝有的经验。第一场的《梁祝》上演之前,全场黑了下来,只有大幕的一片红光,我从我的角度向前望去,没有人说话,大家都仰着头等着大幕拉开。那一刻,有一种静静的肃杀的气氛。我在想,若是梅兰芳复生,在这个戏曲落寞的时代,也不过如此吧?我又感觉像是少时看露天电影,很多人家会提前几个小时去划线抢场地摆座位,一旦要开场时,大人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当张火丁暌违四年,一声她独有的声腔“宁馨,带路”,将寂静的空气划破,看到她身穿有竹叶刺绣的白色小生花褶,踏着厚底靴,执一个绿色马鞭,轻快地几步而出,那一刻,不禁令人恍如隔世……
四十岁是艺术家创作精力最旺盛、最能够出成绩的年纪,真希望她多演、多创作几出戏。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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