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才听到著名杨派老生蒋慕萍女士,已于2013年4月22日逝世的噩耗。

往事如烟,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因为那时候怹还很年轻,我就更小了,只记得怹很漂亮,在当时的坤生里难得见到的高挑身材,美丽的容貌,妈妈说慕萍哭的时候看上去依然非常漂亮,不知谁创造了一个词形容美女落泪如“雨打梨花”,这个词语妈妈在慕萍身上得到了印证。再就是怹的甜亮动听的声音。……怹在我心里能记得的大多是母亲和哥哥跟我说的生活琐事,可是这些小事在我心里是那样鲜活,且越久越清晰,好像怹依然玉立在我身边。

1945日本宣布投降后,因为思念妈妈,没等通火车,姐姐不顾自己晕船的毛病就和哥哥一起偷偷的买了船票,中断了上海的学业,离开了爸爸匆匆忙忙的从水路往赶回北京。那时姐姐17岁,哥哥15岁。姐姐在轮船驶出长江口,进入东海后,吐的一塌糊涂。哥哥不晕船东走走西逛逛,从这个仓串到那个仓,满甲板乱窜。气的姐姐大叫,“小秃元儿,你死哪儿去了。”幸亏身旁座位有一个年轻的军官,见姐姐实在痛苦,就主动过来帮助,收拾她吐出的秽物,端茶送水,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他说着带有浓重浙江口音的上海话,一身笔挺的军装非常精神,姐姐不再寂寞,后来他成了我的姐夫。哥哥被解放,可以放心的闲逛了。一次他突然遇到两个小女孩儿,到处乱跑,急的妈妈在后面追喊。哥哥抱住那个一岁多的小家伙,拉住姐姐,把她们送到气喘吁吁的妈妈身边。她不住的感谢哥哥,两个人于是搭讪起来,这个年轻的妈妈就是蒋慕萍。她的大女儿三岁,叫冰玉,小女儿一岁多,叫冰清;与她们同行的还有慕萍的伯母,后来我也叫她伯母,蒋太太。

两个女孩总缠着哥哥带她们到甲板上去看海,去撒欢儿——那时的轮船很小,甲板也没有多大,冰清有咳嗽的痼疾,跑不久就会咳嗽,哥哥只得抱着她回到舱里。慕萍每次都要拿出糖果给哥哥吃,还拉住哥哥聊北京的事情,她是第一次到北京,很想知道北京生活的状况。几个日夜,相处甚欢。到了塘沽,换乘汽车,又倒火车,等到了北京却走失了。

一年后,我家从城隍庙街搬到烂漫胡同里的一条叫九间房儿的小巷,哥哥到燕冀中学读书,偶然遇到昔日小学同学丁某,他住在烂漫胡同南口路东的一个小门里,两家相距不过百十米,他约哥哥到他家玩儿。走进小门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里面却是一座大大的近乎空旷的院落。说大,因为那院子比半个篮球场要大。只住了三户人家,一共十个人。北房五间,四口人,(先生不常回家,一般只有晚上才回来);西房三间,住着七十多岁,无儿无女的老两口;东房三间住着哥哥的同学家,兄弟三个跟母亲四口。整个院子老的老,小的小,平时很少听到说话的声音。两个大男孩儿,分别有年,重聚的愉悦,加上各自生活中和身边的趣闻轶事,聊的忒高兴。笑声,叫声使得这座异常寂静的院落充满生气和活力,引起邻居们的关注。快要吃午饭了,哥哥起身告辞,丁家伯母送出屋外,相互话别的时候,从北屋跑出两个女孩,喊叫着扑到哥哥怀里。哥哥一愣,原来是冰玉和冰清,接着是一声惊叫:“元儿,怎么是你?还不快到屋里来,想死姐姐了!”随着声音蒋慕萍站到北屋的台阶上——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在两个女孩儿拉拽下,蒋家伯母也从厨房快步走来,把哥哥迎进屋里;死活留他吃午饭。

从此哥哥常到丁家“玩儿”,实际是去看慕萍和她的两个女儿。哥哥管慕萍叫大姐;慕萍管哥哥叫“元儿”或小弟。这时哥哥已经17岁了,慕萍比哥哥大7岁。

从1945年夏到1951年冬,六年多是慕萍大姐生活里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她生活无忧,又连生了三个孩子,我只记得第一个是男孩儿,乳名“老铁”,后来进北京艺培戏校,学习老生,他第一次登台演的好像是《春香闹学》里的陈最良,这是后话。这一时段,最最重要的是她成为杨宝森先生的大弟子(有人说杨先生的大弟子姓金,可这个徒弟拜师不久,杨先生发现他不适宜学老生,劝他改学青衣了,在杨派的继承上没能得到真传)。据慕萍回忆,拜师礼极为隆重,京津两地的梨园名家除生行名家外,旦行名家如梁小鸾,李砚秀等几乎都参加了(她们是慕萍的“闺密”,是她家的常客)。

慕萍生的美,也爱美。无论长的旗袍还是短袄,连鞋子,都要绣花。一年夏出,下了一场雨,她想出门,可是没有雨衣,很不高兴。第二天赶忙跑到王府井,买了一件非常高级的雨衣。可是好久也没下雨,气的她说:“老天爷也跟我过不去,想出门,它下雨。买来雨衣,又不下雨了!”我告诉哥哥:“你找个结婚时新郎胸前带的花和绸带。写上几个字,送给慕萍。哥哥觉得好玩就照办了。他见到慕萍掏出花给她别在胸前,慕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对着镜子照照,很漂亮,只是那绸带上的字太小,又是反的,看不清。摘下来,仔细一瞧,不由得生起气来,拉着哥哥大声的说:“告诉我,谁教你这么写的?”哥哥看着她生气的样子笑的转过身去。慕萍说:“我不认识上面的字,你念给我听听。”蒋家伯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催着哥哥快念。哥哥一边笑一边念:“家有高档雨衣一件,天不下雨,无法穿出,请各位原谅!”逗的伯母看着慕萍哈哈大笑。慕萍对伯母说:“你还笑,问问他跟谁学的拆烂污!”哥哥当然不说,慕萍搥着哥哥说:“你还笑,看我怎么治你!”大家笑过,吃饭的时候,慕萍吃着吃着,自己不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慕萍在这六年里对师傅可谓尽心尽力,孝敬胜过亲生父母。杨宝森先生对慕萍是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把杨派的重点剧目的精华,倾囊相授。慕萍日常在家除反复推敲师傅所教外,打把子练功,丝毫不敢懈怠(陪她练功的是一个上海人,叫*炳根),技艺大进。

好事多磨。1951年,于某家突遭变故,其父被捕,工厂,银行全部被没收,后来听说经政府清查属于“逆产”(与国民党,或日本有瓜葛)。于某极其懊丧,终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吃不下,睡不着。慕萍安慰他:“不要这样,没什么了不起,实在不行,我去唱戏,家里的日子不会比现在差。”于某非常爱慕萍,她越这样劝,于某的心情越糟糕,一天终于出了大事。哥哥在解放后到保定农学院读书,放假回家,第二天早上,吃过早点就匆匆的去看慕萍。蒋家伯母正大声哭叫,她买菜回来,发现慕萍夫妇还没有起床,叫他们吃早点,没有回应,觉得一定出了大事。哥哥赶到,问明情况撞开房门,发现两个人口吐白沫人事不醒,再一看桌子上的瓶子,说了不得,他们吃了安眠药,急忙跑到外面叫人力车。炳根正好赶到,两个人把于某和慕萍背到车上,火速赶往医院。经过洗胃等救治,两个人脱离了危险。回到家里,于某仍然钻在牛角尖里,他不能容忍慕萍去唱戏,怕失去慕萍。一天不知他什么时候买了一把剔头刀,在制止慕萍唱戏无果,一怒之下,一刀把慕萍的脸划出一道口子,慕萍在痛,惊之后,立即清醒过来,于某是要杀他,或者是毁掉她的容貌。当于某持刀再次扑向慕萍时,慕萍飞起一脚把于某踹倒,逃到屋外,报了警,于某进了监狱……

两个人终于分手,慕萍面部的刀伤是脸侧从鬓角贴着耳朵边,划到腮帮。缝了几十针,还好没有落下疤痕,否则就成了“秋海棠”了(秦瘦鸥著长篇小说中的主角)。于某后悔不迭,把那所宅子给了慕萍,还有若干现金。慕萍在米市胡同买了一处小房,前后院,共有十几间。她和伯母孩子,住前院,后院请师伯(也是她的义父)杨宝忠全家居住,不要房租。她要组班儿下海,求师傅、师伯帮忙。杨宝森让堂兄杨宝忠做慕萍的琴师,还答应慕萍把自己班儿里的头牌花脸金少臣带走。在杨宝忠,梁小鸾等的帮助下,班儿里的四梁八柱齐备,她又花大价钱置办行头,“守旧”(天幕),桌帔、椅帔,帐子……。演出地点选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打炮戏是杨派代表作《伍子胥》。报纸上的广告,大字是蒋慕萍,下注“杨宝森弟子”,两边略小的字是杨宝忠和金少臣,下面是配角,也都小有名气。又给天津梨园界送了许多票,连演了几十场,可谓一炮打红。后来她北下沈阳,南至上海,红遍了东南沿海。慕萍不仅唱杨派骨子老戏令人击节称道,杨宝森先生多年不演的靠把戏,都举重若轻。还请人帮忙编写,在杨宝忠先生的设计下,自编自演了独家历史剧《封侯恨》,我是在天津电台里听到的,喝彩声不绝。可惜没有留下资料,至今已成绝响,失传了。

1957年暑假,报纸登出马连良和张君秋在劳动剧场演出《苏武牧羊》的广告。我午饭后顶着大毒太阳跑到文化宫买票。排队只有八九个人,我前面是一个姑娘。她回头可能是想看看还有多少人排队。我俩一对眼神,都吃了一惊,是冰玉。我问她:“你也想听这出戏?”

“不是,是我妈要听。”

“你妈妈回来了?”她点点头。我明白了,慕萍是要唱《苏武牧羊》。小玉买了票挥挥手,走了。我异常兴奋,明天可以陪大姐看戏了。

第二天,我老早就到了剧场,很快我身边就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怎么也没见到慕萍。《苏武牧羊》我看过好多次,包括天桥梁一鸣先生(号称“小马连良”)的这出戏。于是瞻前顾后,心不在焉的直到散场。回家后妈妈问我见没见到慕萍,我摇摇头。妈妈说:“你买票的时候怎么没看看小玉买的是几排几号?”是啊,我真笨。笨的像红娘骂张生的话:“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蛋!”

我在堂屋正对门帘支了一张折叠床,开着门还觉得热,辗转反侧,好久才朦胧睡去……忽然听到:“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起来?”是蒋家伯母的声音。她经常借买菜时间,绕道儿到我家和我母亲话家常。

“他昨儿晚上听戏去了,很晚才回来。”妈妈替我打圆场。我依旧装睡,不敢翻身。

“他爱听戏?”

“爱,爱的不得了。”

“那干脆跟慕萍走得了,念什么书!”…………

蒋太太走后,我爬起来,洗漱吃饭,一整天什么话也没有,妈妈当年反反复复述说外祖父的话,让我心里七上八下。这个暑假除了听听戏,去守荫家和振威小聚,回家就是吃饭睡觉。开学了回到学校,不久反右开始……

慕萍离我愈远,京剧离我也愈远。五八年分配到顺义一个离县城40华里的小村工作,那里没有电灯,没有收音机,我只能闭上眼睛在心里开锣,享受“夜深沉”、“哭皇天”和《醉酒》了。然而慕萍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她的身材,容貌,一举手,一投足,乃至一颦一笑,都那么鲜活。

1967年慕萍举家迁往上海,两家从此失去了联系……

哥哥57年成了右派,他的一生充满了屈辱与苦涩,家庭生活也很不幸。我曾经问过他,52年离开慕萍时怎么想的,他说:“咱高攀不上。”他的回答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我想的是,你既然爱她,她也爱你,追随她一生,不论婚嫁不好吗?如果你天天都能看到她,她幸福你高兴,她痛苦你分担,不好吗?哥哥走的时候只有66岁,他的嘴边留着白沫,只是没能像慕萍那样被救过来,哥哥的身边缺少一个像哥哥一样的人。

不知慕萍姐在天上能否见到哥哥,我想我的哥哥一生都爱慕萍。慕萍姐你可知道在你离开这个世界的十七年前,我的哥哥就先行一步在那个世界里等望你了。

慕萍的去世是京剧杨派的一大损失。我只有她和华慧麟、李长春的一盘录音带,她唱的是《碰碑》。希望存有慕萍其他录音的朋友能发到网上,让更多的朋友知道真正能够继承杨派的演员非她莫属

后记:宋宝罗先生在网上回答网友关于蒋慕萍的文章内容,基本属实,只是有一句话与事实不符。宋老说蒋慕萍嫁给了金少臣,不是道听途说,就是老人的揣测。这段“婚姻”金家和蒋家都不承认。

本贴由友三2014年5月31日13:04:00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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