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他是风流霸气的周瑜、吕布;台下,他是倜傥英武的戎装军人,艺术上承袭了开宗叶派的父亲叶盛兰的小生衣钵,褪下戏装,他又带领军旅之师“战友京剧团”穿越44载风雨,历经数次整编红旗不倒。7月4日、5日,他将以七旬高龄率北京军区战友京剧团走进国家大剧院,与五代战友一道上演《谢瑶环》、《玉堂春》两台大戏,而为当红青衣丁晓君跨刀的便是这位当今叶派掌门叶少兰。他说:“我希望通过我的演出为叶派树立一个标准,想努力让内外行看到叶派小生的标准是什么,给后学者一些信心。”

1983年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住在剧院三楼的叶少兰亲眼看到楼下观众连夜冒寒风排队15个小时买票的景象,于是,“当演员怎么能不卖力”成为他几十年来执拗坚守的潜台词。

【追忆】


多个“第一”没能延续父亲光影人生,中年后境遇凋零皆因讲实话

今年12月是叶盛兰百年诞辰。京剧小生挂头牌,他是第一人;新中国成立后,他是第一个挑班的一流艺术家参加国营剧团的;他是第一个参加赴朝艺术团的一流艺术家;他还是周总理主持下评定的第一个国家一级演员……但这么多个“第一”,却没有让他延续有光有影的人生。中年之后的叶盛兰境遇凋零。

“我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挑班的一流艺术家参加国营剧团的,他放弃了当初一个月1200大洋的收入,只挣800斤小米,相当于60块钱,生活一落千丈。他还是第一个参加赴朝艺术团的一流艺术家,飞机在头顶轰炸,棚子里掉石头,我父亲仍一丝不苟地唱《八大锤》。作为第一个去当时尚未建交的西欧国家演出的一流艺术家,虽然是为建交做铺垫的国家行为,但那时飞机常常被策反势力轰炸,直到现在八宝山还有中国京剧院的烈士墓。当时我父亲还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借了西装和箱子,一走就是8个月,条件非常艰苦。卓别林为了看他的演出从瑞士一路追到法国、比利时。《红与黑》的主演杰拉·菲利浦后来还到北京来看我父亲,当时周总理给我父亲的评价是‘中国的古典美声男高音’。”前段时间,欧阳中石先生问叶少兰,你父亲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致境遇大变?叶少兰说,其实就是因为讲实话。“一次关于戏剧改革的会,我父亲提到他拥护戏剧改革,京剧史本身就是一部创新史,而且他也创演了《柳荫记》、《白蛇传》等戏。但改革要慎重,不能简单化,因为当时有人提出要去掉脸谱,去掉髯口,去掉水袖,去掉马鞭、去掉车旗,其实我父亲说得已经很客气了,他说这些都去掉就背离了京剧表演的规律,程式特色也没有了。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很诚恳、到位,但后来就被扣上了‘反对戏改’。还有就是一次他提出既然梅兰芳先生是国家京剧院院长,艺术上就应该多听梅先生的意见,之后也被说成是鼓吹‘外行不能领导内行’。”

【磨难】


父亲临终时没有存折,身上只有一张10元的新票儿

叶盛兰一辈子耿直,被人说不够活泛,但艺术上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说“要做明白的演员,别做糊涂的戏匠”,一辈子没想过发财,还常常帮助别人,曾经义务演出《群英会》。叶少兰回忆,“有一次他在上海演了两个月,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时,一位上海的同行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找到他,称自己患病欠债,如果得不到他的帮助只能带着一家老小跳黄浦江了,父亲当即把两个月演戏挣的钱全部给了他。我父亲直到去世时,连存折都没有,中山装的蓝布口袋里就只有一张10元新票儿,这还是住院前跟我母亲开玩笑说‘你也给我张新票儿让我过过瘾’。但就是这样,临终时他没有一句埋怨和牢骚,关于后事财产一个字都没有,一直讲的都是戏,要有信心,如何把叶派传下去等等。他一生钟爱收藏,很多价值连城的收藏全被抄家抄走了,两所磨砖对缝的房子,都是灰顶花砖地的四合院,一共20多间房,只落实了4000元,他都只字未提。作为第一个一级演员,1957年给他降了三级,直到‘文革’结束后,家中日子非常艰苦,很多年,他用210元工资养活了一家十几口人。”

【落寞】


全国一片现代戏,小生没了登台机会,中戏进修转行导演

作为父亲叶盛兰舞台生命的延续,叶少兰似乎在父亲生前历经荣辱的国家京剧院才对,但他却因缘际会落户战友京剧团,而且44年不离不弃。80年代名噪一时的京城京剧舞台“两院一团”的称呼便是由叶少兰率团缔造的。“中国戏校毕业后,我进国家京剧院接父亲的班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但那时我父亲正受迫害,我根本谈不上接班,而且我嗓子变声后也没有完全恢复,当时学校的小生老师多年事已高,我便留在学校任教兼顾演出,《八大锤》、《奇双会》等都是学生做班底,《奇双会》还跟我已经故去的爱人同台,那时她是我的学生。”但不久现代戏汇演开始后,因行当所限没了登台机会的叶少兰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进修班。此后在农场劳动时,他一直担任红卫兵《红灯记》和《沙家浜》两个演出队的导演。“那时演出队被视为样板团的后备军,每个人都格外谨慎,不断有人被调到样板团去。但我因受父亲的牵连,即便不是小生,也没人敢用我。那时来挑人的领导都是我的同学,可人家为了自己的前途,见了我甚至装不认识。”

【坚持】


15年疏于舞台,下放劳动时每天走几里路到山沟里偷着练功

1964年到1979年,整整15年,叶少兰因时局不得已放弃舞台,但并未因此疏于练功,即便是在下放劳动时。“我们劳动的地方是张家口沙岭子,干的是原来劳改犯干的活儿,无论劳动工具还是劳动方式都很原始。将近两年的时间,天天割稻子,虽然已经累得腿都搬不上土炕,但下工后,我还是会走上几里路到山沟里去练功。那时如果被别人看见,会被说成‘复辟资本主义的贼心不死’。每天走进山里,我会先躺在石板上休息一会儿,看着蓝天,那一刻我觉得这个空间是属于我的。然后就练基功,确认四下无人也会喊喊嗓子。虽然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能结束,但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一个人成长的真正严师是自己。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境遇不佳,但自小从前辈那里得到的信息就是京剧是一门技术活儿,天天练都不一定成,更何况不练。”那时除了偷着练功,叶少兰还利用一切机会“练功”——做案头工作时默戏,借给演员做示范时练功,给演员讲人物情境时自己也在重温……“《沙家浜》我不单能说郭建光的戏,刁德一甚至群众、生旦净丑我都能比划,以这样的方式练功,甚至比演员练得还多。”

【苦练】

人前显贵不是穿绫罗坐汽车,而是台上穿蟒袍玉带,让台下为你欢呼

名门之后的优越,叶少兰没什么感觉,少年时便因父亲的缘故饱受歧视,“那时我根本演不了主戏,都是边边沿沿,但我亲眼见过我父亲的辉煌时期,这就是他给我最大的财富。我看父亲的戏最多,叶派的戏他也教我最多,这就是得天独厚的。跟姜妙香先生学了8年,别看他性格温文尔雅,但教学上可谓严苛。他是那种身教胜于言教的老师,70岁给我们上课仍旧满宫满调一遍遍唱,一遍遍做动作,老师如此认真,学生能不努力吗?所以学戏时我每天早上摸黑到陶然亭护城墙边喊嗓子,晚上睡觉前还给自己加一遍功。练《八大锤》中陆文龙的串指枪花儿,给自己定的是一次练100个,但即便是练到99个掉了也得重来。我10岁时原来与杨小楼配戏的迟月亭先生给我练撕腿,每加一块砖我都疼得哇哇哭,那时老先生70多岁牙都掉了,但跟我说你想不想成你爸爸那样的好角儿,如果想,就得忍。老先生们常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但这个‘贵’在戏班里不是富贵,穿绫罗绸缎,住洋房坐汽车,而是在台上穿蟒袍玉带、戴盔头翎子,让台下为你欢呼,这叫显贵。”

【转折】


与国家京剧院合作促个人艺术登顶,以一己之力率战友京剧团登峰造极

1972年,北京军区将当时叶少兰所在农场劳动的所有演职员招至麾下,组建战友京剧团,这次参军让叶少兰人生再启程。第一出戏《格斗》也是央视第一次直播现代戏,叶少兰担任了导演,那时他的名字还是叶强。从叶强到叶少兰,几次名字变更也暗合了时局的变化。“再后来我们陆续恢复了《吕布与貂蝉》、全部《罗成》等戏,演遍了各大军区、工厂、矿山、农村、学校。”那时很多国家级的重要活动也都由战友京剧团承担,风头正健的叶少兰更被邀请到美国10所一流高校讲学达一年之久。“其实那时我知道自己的艺术远没到登峰造极,是戏迷对我父亲、对叶派的一种情怀。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次演出是1979年受杜近芳老师之邀参演《谢瑶环》,仅有十几天排练时间,很多人都对15年没登台的我没把握,但我自己深知多年来并未荒废练功。人民剧场的演出票几天前已销售一空。首演那天,台下座无虚席,过道挤满了人,就连后台侧幕也站满了同行,那时的盛况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后来袁世海先生也请我去国家京剧院演《群英会》,合作归合作,但我不能离开战友,在我最不得志时,是部队收留了我,我不仅不能离开,还应该带着团队演出个样子,才算是感恩。”多年来,在军队文艺院团历次整编中,战友京剧团旗帜不倒,仅80年代就经历过三次,这与叶少兰有着直接的关系。

【心愿】


小生领域乱象丛生,借演出树立标准,给后学者信心

叶派小生的成就毋庸赘述,但近些年小生领域乱象丛生也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吱哇乱叫、阴阳怪气的演唱不仅让观众反感,更直接导致了这一行当招生的困境。对此,叶少兰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小生不是尖声刺耳,有些演员本身不清秀,再进入不了人物,技巧不到家,往往会发出一种让人不能接受的声音,把这个行当引入误区。小生演绎的其实是古代青少年,但不论文武,他首先是男人。因为京剧是夸张的艺术,因而在展现青年人的朝气和清脆时用了虚拟的经过美化后的小嗓。但这个小嗓要介于真假声之间,区别于女性的小嗓,以龙虎凤三音为基本声腔,展现的是阳刚之美,可公众的误区认为小生的声腔男不男女不女。”

因为身体缘故,如今的叶少兰教学多、演出少,可提携后辈的演出,能胜任他都不推辞。“当年我父亲带着杜近芳演出时,她还不到20岁,《花木兰》、《柳荫记》、《白蛇传》、《玉堂春》,一路演下来,成长的历程就完全不同了。大师们都有过带年轻人也被前辈所带的经历,这是艺术规律。而且我也希望通过我的演出为叶派树立一个标准,当然不是最高标准,但我还是想努力让内外行看到叶派小生的标准是什么,给后学者一些信心,流派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记者 郭佳)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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