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杜近芳
采访:驻京记者王烜
我对自己的一生有个“四世论”的概括:生于乱世,长于治世,成于盛世,流传后世。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往的事,“前三皇后五帝”的都想起来了,我的人生大戏也到了该唱“大轴”的时候了。人这辈子总要经历起伏转折,我一生最大的转折就是在刚刚成年之际,赶上了新中国、新社会。1949年万象更新,那年我在上海,我的故事就要从上海讲起。
天蟾舞台70天客满 小姑娘唱红大上海
我是一个孤儿,生下来就被送到唱戏的陈喜光家。抗战胜利时,陈家彻底败落。这时,一个叫杜菊初的人派人找我父亲,提出由他抚养我,唱戏的营业收入我们两家四六分账。杜菊初专门收养小孩学戏,学成后为他牟利。于是,我就又一次被卖了,改了现在的名字。
1949年秋天,我收到了来自上海的邀请。事情起因是这样,京剧界有一对黄金搭档人称李袁,就是李少春、袁世海二位先生。当时,李、袁都30多岁,风华正茂,功成名就,应天蟾舞台之邀,来沪献艺。李少春那次主推的戏是《野猪林》,这里有一个重要的配角林娘子。之前扮演林娘子的有李少春的夫人侯玉兰,我喊她侯姐。侯姐在台上要突出丈夫,这个角色就没有什么光彩,后来换了“四小名旦”之一的陈永玲。陈永玲是筱翠花派花旦的杰出传人,很有本事的演员,但李少春也不满意。他和袁世海说:“三哥,林娘子这个人物很关键,没有一个好旦角这台戏太干。陈师弟玩艺儿是不赖,可不合适这个角色。你得给我找个好旦角去。”袁世海看了我的戏,急忙告诉李少春:“赶紧抢吧,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个小孩儿,扮上跟年轻时的梅先生一样,嗓子别提多冲了。你要不去看看?”李少春说:“三哥,你看着行,准保错不了,访访人家吧。”
我那时还不到17岁,能和这样的大角儿同台,应该是幸运,可杜菊初跟我说了之后,我并没有高兴。为什么呢?这就说到演员的特性上了。演员这个行业就是名利场,不用回避这个问题。我那时没有参加国家剧团,没经过思想教育,所以为人民服务什么就根本不懂。既然是名利场,排名对演员是至关重要的待遇。我和杜菊初说,我去了算什么?把我摆哪儿?杜菊初听了觉得有理,就拉着我去大马神庙找我师父王瑶卿请教。
王瑶卿行里人都尊称王大爷,我是他晚年的弟子,师父说话非常诙谐幽默,经常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他给我起了个外号“笑宝”。师父对杜菊初说,笑宝去要单打一格。所谓单打一格,就是名字单独列出来登在广告上,如果没地方写,那就不署名,但绝不能挂三牌,这是其一。其二,我这次去除了陪李少春唱好《野猪林》,还要演自己的戏,得请一个好小生,王瑶卿提议让姜妙香一起南下。姜妙香人称姜六爷,是梅兰芳先生的合作伙伴,与王瑶卿、梅兰芳同为陈德霖先生的六大弟子,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姜六爷听说我才16岁,面露难色,“这孩子是不是太小了,我如今年纪可不小了,在一块配戏不合适。”杜菊初告诉姜六爷,这是王大爷的意思,希望你和他一起提携这个孩子,姜六爷这才答应。
那时,剧场逢演出火爆都得拉铁门,防止有观众情绪激动引发混乱。我们这一期,天蟾舞台足足拉了70天铁门,而且下面没人敢接这个“热炕”,我在上海滩实现了“挑帘红”。
马斯南路取真经 进则有术退则有路
也是这次上海之行,我正式拜在梅兰芳先生门下。这件事说起来也很有意思,离开北京时,王瑶卿交给我一封信:“把这信交给畹华,到了上海就拜他为师。”哎呦,这可把我吓坏了,王大爷不要我了?拜王瑶卿为师是我一生莫大的幸运,他老人家的表演、教学自成体系,是我们中国古典戏曲的一座里程碑。我心里想,您那心窝子里的东西我还好多没学到呢,怎么就不要我了?哇,就放声大哭。王大爷被我一哭也弄懵了,“笑宝,你哭什么?”我说,您不能不要我呀。王瑶卿解释:“谁说不要你了?让你拜畹华是为了提高你,让他帮着我一起培养你。”我不信,非要师父立字为据,师父让我给气乐了。“我一辈子教徒弟都是人家给我立字据,我给你写什么?”我说:“您就写笑宝拜了梅兰芳,我还教她。”老爷子也是拿我没辙,“好好好,我给你写。”他写完了,我还得寸进尺:“师父,我给您拿印章去。”“哦?合着我还得给你打手模足印啊?你个笑宝,你是要气死我呀。”王瑶卿写的这张字条我像宝贝一样,缝了一个小口袋装在里面,贴身带着。
梅先生在上海的住所是马斯南路 (现在叫思南路),我第一次到梅家,并不紧张。拿出一张在济南拍摄的《霸王别姬》剧照给梅先生,先生看了说:“哎,这是我哪年照的呀?”他把我误认为他了。梅先生就招呼师娘,“快来看看,这是我哪年拍的?”师娘接过照片也纳闷:“是啊,这是哪年照的,怎么没印象了。”我在一边偷乐,这么做我是有自己的小算盘,连梅先生都觉着我像他,拜师的事有门。结果还是师娘眼尖,一处小饰物被她识破了。“不对,这不是咱家的物件。”我这时再也绷不住了,“先生,这是我!”这句话像劈雷似的,梅先生一惊,盯着我看了半晌。师娘在一旁惊呼:哎哟喂!这,这简直是小梅兰芳!我话里有话地答了一句:可不敢这么说。您听听,不敢这么说,但不代表我不敢这么想。
梨园行拜师很讲究,行话叫“摆知”,就是知会同行,表明你是有身份的人了。梅先生收我的规格很高,特意把姜妙香留在上海,让他司礼举香之职,举香人就是拜师的见证人和担保人。按照规矩,拜师后要摆酒席,弟子还要给师父、师娘准备份礼物,这些花销自然是学生出。我那时虽然唱了好几年戏,可还是个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当初,和杜菊初谈的条件是两家四六分账,同时我改姓更名,住到杜家,做杜菊初的养女,那纸合同说白了就是卖身契。可是这个老杜耍无赖,总说开销大,没有盈余,我到杜家六年,他一分钱没给我们。话说到拜师,这些花销理应杜菊初拿,结果他又开始哭穷。是梅先生倒贴经费,举办拜师仪式,给我做了一身旗袍,买了两双皮鞋,开了一场鸡尾酒会。先生还请来4位记者,一共拍了100多幅照片,可惜全部毁于“文革”。只有一张,是我拼命保留下来的,这成了我和梅先生唯一的合影。
不少人都问过我,梅先生教戏是什么样,他怎么上课?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谈一谈。我记得在梅家上的第一堂课是在晚上,梅先生家每天高朋满座,送走了客人,已经接近半夜,这时他开始给我上课了。我当时想着是先生要给我说哪出戏开蒙呢,结果先生吩咐我和他一起干活。当时有一种炮台烟,比较高级的香烟,梅家的客人也都抽这种烟,可是一颗最多抽一半就不要了。梅先生指着残烟:这帮人,造孽吧!他让我把剩下的烟拾起来,我和先生开玩笑:“您给我上的第一课是收破烂啊。”梅先生说:“在我这看门的老张师傅喜欢抽烟,他挣得不多,抽烟再花去一笔开销,日后养老哪有钱?这些烟烤过之后给他抽,既让他过了瘾,又不必花钱了。”我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梅先生这一个举动我就明白,他小时候也是过过苦日子的,知道生活艰辛。梅先生还亲自给老张师傅烤烟丝,他用炉灰在地下画了两幅图。一幅是太极阴阳鱼,一幅是古钱。他指着阴阳鱼告诉我:“你看这个,这叫进则有术,退则有路。福兮祸兮,祸兮福兮。每遇一件事要先想好是非利害。”接着又指着古钱:“你再看这个。世人都爱钱,艺人更爱钱。可没几个人明白,最害人的就是它。你现在很年轻,不能掉进钱眼里,什么事都要考虑长远。如果掉进了钱眼,你到时候进也无术,退也无路。”
寻找中国共产党 翻身得解放
我的思想产生变化是在上海这个阶段,因为感到杜菊初又在酝酿阴谋。那张卖身契是我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怎么才能摆脱人家的控制呢?有一次,我隐约听到杜菊初和另外一个人谈话,说不想让我回北京了,打算带到香港去。我一听吓得头皮发麻,如果到了香港,我只能任人宰割了,必须和他一刀两断。思来想去,只有共产党可以救我。
从我进了杜家,杜菊初总怕我跑了。所以,上海市人民政府我是断断去不得。转念一想,卖黄金和皮货的永远都是有钱人,那应该有共产党管事吧。于是,我就单枪匹马地闯进了鸿翔皮货店。进了门我就喊:你们谁是共产党?后来想想真滑稽,这不跟神经病一样吗?一个男同志走过来问我,“你有什么事?”我说:“你们这有共产党吗?”人家笑了:“小姐,看看清楚,我们这里是皮货店。”我说话挺不客气的,“知道你们是皮货店,不卖皮货还不来呢。我就问你们这有没有共产党?”他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明来意:“我是从北京来的唱戏的,叫杜近芳,现在要寻找共产党。你们家到底是国营的还是私营的?”那位男同志说:“杜小姐,我们是私营店,这里没有共产党员。你要找共产党去人民政府,别在这闹好不好?”自己这次冒失的行动失败了,那时想起一个我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的大姐杜丽云。
杜丽云是杜菊初的继女,也是王瑶卿的徒弟。她艺术造诣一般,可是为人好,王瑶卿亲口跟我说过:“你这个大姐是难得的忠厚之人。”杜丽云住在南京西路德义大楼,我便跑到大姐家里。把刚才的事情一讲,杜丽云说:“小妹,你很勇敢,大姐蛮欢喜你的。现在你的问题必须解决,由大姐来办,你千万不要再冒险了,谨防老杜狗急跳墙。”我当即答应。杜丽云紧忙给刚刚就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的梅先生写信。梅先生拿着杜丽云的信去找了王瑶卿,两人决定直接向周总理汇报。
1951年的春天,梅先生通知我已经被确定为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京剧团的演员了。先生说:“近芳,旧社会人家喊我们戏子、下九流,被人轻贱。现在新社会艺人翻身了,我们是党的文艺工作者。”我那时肯定不明白文艺工作者的含义,但是听说翻身了,就觉着多年的委屈总算到头了。那年“五一”劳动节前夕,我成为一名国家演员。时隔不久,在王瑶卿家的“古瑁轩”,我的两位老恩师和中国戏曲研究院党委书记马少波共同主持了我的赎身。那张剥削我、困扰我的卖身契,当场焚化,我真正感觉到解放的含义了。
今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5周年,也是上海解放65年。时间过得好快呀。我一个17岁在上海唱戏的毛丫头,都已经成了82岁的老人了。说到上海,20年没去了。我也很怀念曾在上海留下的足迹,那里是我的命运转折之城。
人物小传
杜近芳,原名陈玉华,1932年生于北京。中国京剧院 (现国家京剧院)“四大头牌”硕果仅存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师承王瑶卿、梅兰芳。从1951年起成为国家演员,与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等固定合作,曾随团到多国演出,被欧洲人盛赞为“东方皇后”。代表作有 《白蛇传》、《谢瑶环》、《柳荫记》、《桃花扇》等。2004年获表演艺术终身成就奖。
(摘自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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