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京剧表演艺术家、谭门第五代传人谭元寿先生舞台生涯80周年。
谭门世代与京剧艺术相伴,书写了七代从艺、六代坚守老生行当的梨园传奇。从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京剧界先后多次为谭门艺术家举办隆重的纪念活动,如1982年谭富英先生逝世5周年,1997年谭鑫培先生诞辰150周年,2006年谭富英先生100周年诞辰等。在上述活动中,对于谭鑫培创立谭派艺术,并把京剧艺术带向成熟的历史功绩和深远影响,天资卓越的谭富英先生继谭学余,被誉为“新谭派”,使谭派艺术再现高峰的“中兴”之功,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其间,对谭小培先生承前启后,倾尽心力培育儿辈成才,也多有褒扬。
相比之下,谭元寿作为他们的后人和传人,已然在红氍毹上走过了大半个世纪,相关的评说却不够多,更缺失较为全面而深入的论述。这固然有先贤的辉煌一直吸引和凝聚着人们关注的因素,但也和元寿先生一向的低调、谦逊有关,他甚至不肯接受“艺术家”的称号,坚称自己只是一个京剧演员,他的婉拒是由衷而诚恳的,因为他用来界定的是祖辈、父辈及其同时代大师们的标准。
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对于后者而言,所处时代和天赋一样是无法选择的。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环境、条件,随之有每一代人的使命和任务,只能由此通过努力去寻求和确立自己在历史坐标中的位置,和前人是很难只用一把尺子考量的。老话说创业难,守业亦难,就包含这样的道理。谭元寿正是谭派艺术的忠诚而成效卓著的守护者,他全面继承了谭派表演艺术,凭借执著的信念和深厚的功力,在社会和文化环境动荡、变化的几十年间,坚守于舞台,授艺于后人,保证了谭派艺术的传承。守业,并不意味着保守、故步自封,他结合自身条件,守本纳新,拓宽戏路,进行新的艺术创造,适应了时代的需要,书写了自己的新的篇章。
首先是对谭派艺术的全面继承。谭元寿幼承家学,5岁登台,10岁入富连成科班习艺,接受严格的基础教育,并沿袭谭门的传统,先武后文,力求文武兼备。多年后,他在深情而又不无感慨地回顾科班岁月时,为富连成的育才之道总结了三条,第一就是严,打戏固然不好,但逼使学员苦练没商量,确实练就了过硬的基本功;第二是实践,学了就能上台演,实践机会多,学到的东西得以在运用中熟练掌握;第三是文武并重,各个行当都要全面掌握四功五法,运用唱、念、做、打,能文能武。这三条,为谭元寿的从艺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正符合谭派允文允武的要求。因此,他作为学员随科班首次赴上海演出,就以多出武生戏和谭派老生名剧崭露头角。七年坐科期满,搭班唱戏。1949年,在天津南市一带戏院开始挑班,年仅21岁。从这时到上世纪50年代初,是他初试锋芒、南北历练的时期,曾经多次听元寿先生提起,那时候不只演流派戏,而是看什么戏好、适合自己就演什么戏,还排过武侠戏、连台班戏。这种不拘一格的广泛尝试,对于早期的艺术积累,无疑是大有助益的,也是当今青年演员由于种种条件的制约而欠缺的一课。
此后,他加入了马、谭、张、裘等大师领衔的北京京剧团。当时,大师们春秋鼎盛,好戏迭出,青年演员主演大戏的时候不是很多,但我还是看过他的老生戏《失空斩》、《断臂说书》,武戏《三岔口》、《巴骆和》,还有先后与张洪祥、裘盛戎合演的《连环套》等。他真正开始接谭派的班,是在60年代初,父亲谭富英因身体原因息影舞台以后,像《将相和》这样老生、花脸并重的大戏,就由他与裘盛戎先生合作了。而他在谭派艺术继承中的历史地位和作用,也随之在经典剧目的传承上日益显著地凸现出来。
谭派艺术博大精深,在“无腔不学谭”的年代,不只是唱工戏,像文武兼具的《定军山·阳平关》、《战太平》、《南阳关》和做工繁难的《问闹府·打棍出箱》等谭派代表剧目,宗谭的老生演员包括“四大须生”中的马连良、杨宝森都演过,但到了50年代,随着老一辈名家年事增长,艺术上自成体系,加上表演难度大,后继乏人,就渐渐只见谭富英经常露演了。再到谭元寿,特别是“文革”以后的八九十年代,更呈谭门一脉单传、“只手独擎天”之势。有两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一是1982年,纪念谭富英先生逝世五周年期间,去北京京剧团看朋友,偶然遇上谭元寿排练《战太平》,只见他以把杆代枪,开打时舞动起来轻松自如,毫不着力,身上、手里和脚下的移动浑然一体,其灵动协调妙不可言。过后见到剧团唱老生的朋友,都是戏校毕业的高材生,曾在“样板戏”中担任过重要角色而已有些名气的,问道:这么好的戏,你们怎么不排呀?他们坦诚地回答:这路戏,我们演不了……由此我才深知,这一代演员和元寿先生一辈的差距!还有一次是两年后,谭元寿来天津演出,像父亲当年一样演了多出久违了的谭派名剧,台下来的多是老戏迷、老观众,议论起来大有隔世重逢之慨,认为如无元寿在,这些好戏怕是会失传了。
确实,有人才有戏,有戏才有派。在当时以至后来几十年的谭派历史中,谭元寿的作用和贡献是无可取代的。
再者,是守本纳新,拓宽戏路,进行新的艺术创造。在学习、继承谭门本派的同时,谭元寿早就仰慕文武并举、两方面都取得极高成就的李少春先生的表演艺术。谭富英秉承谭家不捐细流、海纳百川的艺术传统,亲自引领他登门拜师问艺。兼学李派,使他得以根据自身的条件,走着一条和父辈同中有异的从艺之路,在青年时期老生、武生都演,一个晚上文、武双出,还把李派名剧《打金砖》、《野猪林》作为自己的保留剧目。直到80年代,年过半百,仍以先有大段唱工、后有边唱边激烈翻跌的《打金砖》轰动京城,继而又用该剧在天津“打炮”,我还记得,当晚饰演姚期的花脸演员嗓音有些失润(或许是紧张),却并未影响观众兴奋地报以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掌声。
拓宽戏路,还体现在现代戏创作,自然首推《沙家浜》。他在剧中塑造的英姿勃发的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的形象,多年来家喻户晓,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时也为谭派艺术画廊增添了崭新的人物形象。
接下来,是肩负重任,课徒授艺,传递薪火。
他培养了谭门六代孝曾、七代正岩,并且广开山门,毫无保留地传授谭派艺术。在教学上没有门户之见,在他的徒弟和学生中,既有宗谭学李的王平,也有杨派传人张克、余派传人王珮瑜等中青年名家,经过他的精心传授,分别演出了《定军山》、《打棍出箱》、《秦琼卖马》等传统的谭派名剧,使得流派传承出现了新的气象。他还收了许多业余弟子,普及谭派艺术,促进了谭派艺术在群众中的影响。
除此之外,在京剧音配像工程中,他为前辈大师录音配像的经典名剧,形神兼备,也已经成为后人学习、传承的范本。
鉴于上述,我想,对于谭元寿应该不应该称“艺术家”,同行和观众都会得出与元寿先生相反的答案。不过,他的坚持以前辈大师们为艺术标准,又非常值得尊重和发人深省。走过艺术发展巅峰期,步入“后大师时代”的京剧,不能不冷静地看到,今人与大师们相比在整体上存在的差距,这应是业内相当范围中的共识。京剧作为一门传统艺术,在新的时代面临着高水平传承的课题。取法乎上,永远是艺术传承和创造的真谛。这,是否也是一位老艺术家的从艺之路和不懈追求,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呢?
(摘自 《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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