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1922年9月8日出生于安徽泾县茂林,原名吴同宝,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
1949年吴小如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受业于朱经畲、朱自清、沈从文、废名、游国恩、周祖谟、林庚等著名学者,是俞平伯先生的入室弟子,跟随俞平伯45年。
吴小如历任津沽大学中文系教员,燕京大学国文系助教,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教授及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在中国文学史、古文献学、俗文学、戏曲学、书法艺术等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和造诣,被认为是“多面统一的大家”。
2014年5月11日,吴小如教授因病在北京逝世,终年92岁。
接到吴小如先生去世消息的电话时,我在一个小公园散步。9点多钟,快静园了,一个人也没有,雨后湿漉漉的月亮照着湿漉漉的小石头路。
树林、草叶都散发着甜气,夜雾里浓得散不开,让我想起第一次去先生家吃的巧克力。
2008年,我因接手新栏目想求先生题字,又没有润笔预算,便托一位朋友试问,先生回复说:来。
去前我准备带盒茶叶,朋友却说:“带巧克力吧,女孩子带巧克力来他高兴。” 那天先生果然特别开心,吃过巧克力,认真写了好几幅让我选。挑完字,我略坐了下,便自觉该走了,没想到先生说:“再坐一会儿。”于是,一老二小便对坐聊了一个下午的天。告别时,先生送到门口还说着聊着。
京剧
自认最大贡献是“订讹、传信”
当天除了把为我题写的四个字的字义、源流讲了一遍之外,聊的就全是京剧。内容记不清了,但风格犀利令我笑到不停,我真没想到年近九旬的老人还这么关注新事,开口批评又如此尖锐。后来听说,有一位已成名的演员请教吴小如:“先生您看您给我说说这戏?”吴小如毫不留情:“我看你得重头来。”吴小如聊戏大概若是。
但最苛刻的批评,吴小如留给了自己。他在重版的《吴小如戏曲文录》总序中,首先反思了自己为戏曲戴上“现实主义桂冠”的旧文,用词严厉,批评自己“违心趋时”,并称“旧文未加改动,算作自我反思”。
吴小如本是学人,一生执教,对于钟爱的京剧,也以治学态度事之。他自幼观剧听唱片,十三四岁开始写剧评。后来陆续不断地学戏,及至“文革”前夕,又向与余叔岩同辈的贯大元系统地学了14出老生戏,但终生自称“台下人”。除了保存、研究老辈唱片,撰写剧评之外,他自认对京剧做的最大贡献是“订讹、传信”。
许多资深戏迷被取笑“言必称"朱(家溍)刘(刘曾复)吴(小如)",还曾有演员不乏质疑地问吴小如,您开口闭口杨小楼,他到底好在哪儿?吴小如回答毫不含糊:“我不说杨小楼台上(指演员的表演动作等),台上你没见过,我不欺负你。我就说唱片,你听杨小楼《霸王别姬》里的"哇呀呀",最后还来一个"节节高",现在的演员,谁来一个?”
取笑者、质疑者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三位先生不仅是京剧黄金时代的亲历者,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是传统学界观照梨园的最后风向标。吴小如《昆曲京戏中“脸”字的读音》、《从宋德珠看武旦三代人》、《杨小楼晚年演出订讹》、《孙悟空的舞台形象》等许多文章,都用传统学术方法写出,严谨、求真,不仅内容价值大,写作方法也值得后学深入研究。
北京大学常被提起与戏曲有缘,但在吴小如之前,都仅涉及雅部正声—昆曲。吴小如将皮黄京剧带入课堂,甚至能在讲古典诗词时,从美学角度将杜甫与京剧对应而论。他喜爱杜诗里的“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由此谈到程砚秋《红拂传》的“此一去尚不知再见何年”,再由此谈到中国古典文学的意境,令学生印象深刻。他还能不拘于纸上,兴之所至,便放声而歌。
吴小如评论严厉,但对真心爱戏的人又很亲切。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的姜骏在10年前读研究生时,因为倾心吴小如的书,提笔去信,竟接到吴小如电话,约他到家里坐一坐,第一次聊天只有40分钟,渐渐地发现这个“小朋友”对京剧很有见地,便常常相约,成了忘年交,后来还很信赖地把刘曾复说戏录音交给姜骏翻录、整理,成为京剧界的珍贵资料。
2013年,姜骏担任了《吴小如京剧唱腔选》的主编,吴先生坚持只赠不售,他说:“我不是演员,怎么能拿这个卖钱呢?”端的是老派票友的清雅之风。
姜骏和吴小如熟悉后,逐渐受托代吴先生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吴先生甚至请他修空调、换电灯泡,当时已经是北京大学化学博士后的姜骏回忆笑说,因为“他觉得我是理科生,这些我能懂”。某次帮忙后,吴小如非要表示“感谢”,姜骏连说不用客气,告辞而去。临关门一刹,先生竟“啪”地给姜骏行了个举手礼。姜骏近日回想至此,说:“吴先生的表达方式直接、真诚,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他笑得就像个小孩儿。”
学问
一辈子以讲课为最大嗜好
姜骏还提及吴家有一副对联“水木清晖荷馨永播,九旬华诞棣萼同欢”。这是2001年清华九十周年校庆时,北大特委校办主任登门,恳请吴小如先生所作。除了公认吴先生对楹联研究深、文采好之外,还因为他在清华、北大都曾求学,因此是最合适人选。该联从清华荷塘与北大朗润园荷花着笔,写出两校棣萼般的兄弟之谊,更巧妙嵌入“清华”两字,工整又大气,不仅很让北大校方得意,清华校方也十分珍爱。
吴小如最先考入的是燕京大学,但反感该校“洋味太浓、官气太重”,坚持退学。又考入清华中文系插班,受教于陈寅恪,陈寅恪给吴小如的论文打出了最高分。后因为生活窘迫需要寻找兼职,吴小如从京城西郊的清华转入城内的北大,当时清华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尤其遗憾:“好不容易招了个好学生,可惜转学了。”
吴小如就读名校,受业于俞平伯、章士钊、梁漱溟、顾随等学者,成为古典文学的全才,特别是在中国文学史方面,“开课范围能从先秦到鲁迅”。吴小如也调侃自己是中文系万金油,哪个讲堂都可以上。北大中文系教授张鸣痛惜吴小如离世:“在中文系,他的学问最全面,能从先秦到近代通讲下来,不仅仅是了解而是精通,而且诗、词、散文、戏曲都有著述,除了吴小如先生,中文系找不出第二个。” 在研究日趋专门化的学术格局下,这样的“通才”、“大才”,随着吴小如的去世,也再难重有。
吴小如一辈子以讲课为最大嗜好,最喜欢称自己“教书匠”。他爱讲课,也很会讲课,除了学养深厚,他在课上还时有新观点令学生兴奋,偶尔绘声绘色地抛出小包袱能引发哄堂大笑,再加之他的板书特别赏心悦目,上世纪50年代,北大中文系中有了“讲课最生动的吴小如”之说。按规定,讲师不能带研究生,吴小如做讲师时就带了研究生。
但吴小如直到退休,也没有评上博士生导师,原因众说纷纭,比较客观的说法是他没有大部头著述。的确,在吴小如最能出学术成就的壮年,运动频来,每次运动他都是“运动员”。特别是在“文革”初期,红卫兵贴出吴小如大字报,吴小如居然还以大字报还击,结果他以讲师的身份得到了教授的批斗“待遇”。
吴小如也从不讳言自己和同僚关系紧张,他喜爱一位名叫沈玉成的弟子,甚至称他是自己最好的学生,但并不因此放松要求,还公开发表文章批评过他。沈玉成后来说吴先生到处受挤对碰钉子,一生坎坷就是因为太得罪人,“连我这老学生都受不了”。
他曾一度要求调离北大中文系,言辞激烈:“我给北大看门都干,死活不在中文系。”北大历史系主任周一良便请吴小如到历史系执教,在《周一良自传》中,他将此事看作自己任内最得意的两件工作之一。但周一良也在书里透露吴小如在历史系没受到重用。客观而言,正如先生弟子白化文所说—“历史系只能是吴先生钓游之地,安能展其长材!”
吴小如没有大部头著作,但很舍得下工夫做基础学术工作。他的《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至今仍在全国文史专业中广泛使用。卞僧慧先生出版《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 ,吴小如义务做校对工作,连打字者的错字都亲自动手修改。他的《读书丛札》不仅被周祖谟、吴组缃、林庚等前辈赞誉,著名海外学人、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还曾主张“凡教中文的老师应该人手一册”。
深情
少年夫妻,恩爱一生
清华校庆的对联,因吴师母非常喜欢,吴小如又另手书一副,嵌成镜心摆在吴师母卧室的五斗橱上,直到吴师母去世才取下。吴小如称吴师母“老伴”,两人少年夫妻,恩爱了一生。
吴小如比老伴大7岁,老伴患病后,他一直担心自己“熬”不过老伴。吴家在中关园,清水泥地,四白落地,吴师母和保姆各用一间卧室,吴小如则在书房搭一张行军床睡觉。多年前他曾想买蓝旗营的新房改善居住环境,最终没成,他考虑的是:“老伴长期生病,又没有医保,我如果走在她前面,得留钱给她看病养老啊。”
吴师母的糖尿病和帕金森症患于20世纪80年代,同期病友大部分都病逝了,而吴师母去世于2010年,享年82岁,可称高寿。30余年,吴小如不仅亲力亲为在生活上照顾老伴,还很宠溺她。无论谁到访,谈何事,只要吴师母唤“小如”,先生立即起身入内。东方卫视一位制片人曾携团队来采访,15分钟内,吴师母唤了5次“小如”,老伴唤得温柔,吴先生答得也温柔,每听得一唤,都暂停采访面带微笑而去。
吴先生爱吃也会吃,尤其芙蓉鸡片之类的功夫菜。他在外吃到老伴喜欢的菜,就不怎么下箸了,或再点一份,给出门不便的老伴带回去。
2008年,吴师母跌伤入院,一度思维有点混乱,谁也不认识,包括吴小如。医生一时无计,年近九旬的吴先生上前俯在床边,握住老伴的手,带着她反复摸自己的鼻子和脸颊,老伴竟由此认出他,开口又唤“小如”。
老伴去世后,少有人见到吴先生大恸,但有一次下了雨的黄昏,客人来访,见他在房间里愣坐着,也没开灯,见有来人,他突然说:“天儿这么不好,老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边,我不能去陪她,心里真难受。”
相助
予青年人总是一片热忱
吴小如晚年清贫,牢骚常有。但当他听说自己学生的学生—福建师范大学齐裕昆老师的学生在京生活困难后,却即时解囊相助,并一直不让受助者告诉其老师。吴先生去世后,回忆自己曾受到他帮助的人,远不止这一位。
对于青年人,吴小如总是一片热忱。青年学者张晖(不幸于2013年早逝),生前曾拜访吴小如,吴先生不仅答复了他的问题,还介绍上海的施蛰存先生给他认识。此后屡有书信往来,吴小如为张晖解决学术困难,复印所需资料,还附上照片。张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老辈提携后进,真不遗余力。”
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尚远17岁看过吴小如的《鸟瞰富连成》后,便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还是高中生的他,寄出后也觉冒昧,并不期待回信。不想空中书来:“XX同学收,吴小如寄”。开头写的是:“久不到办公室,所以才接到来信,迟覆为歉。”后来还写信鼓励他选择文科,最为难得的是信中意见直率,大有为此选择负责的态度。
尚远此后一直情萦京剧,工作后成为戏曲节目主持人。去年底,吴先生还答应上他的节目谈夏山楼主(即韩慎先,对京剧谭派深有心得,是新中国早期书画鉴定权威之一,吴小如在担任中国唱片社顾问期间,力主为他录制了唱片,留下珍贵资料)。先生去世后,尚远难过又遗憾:“和夏山楼主有关的内容,从此就再也无法完成了。”
傲气
对事的原则,就是做人的原则
吴先生的父亲吴玉如是著名书法家,启功赞其“三百年来无此大作手”。吴小如家学渊源,造诣精深,但他自己拒绝被称书法家,哪怕已出版三部书法集,他也说:“得在书法史上起一定作用的人,才可以叫书法家。”
他更看不起动辄自封为“家”的人,讽刺当今书坛许多人一不读书,二不“识字”,只为写字而写字。他希望写字的人多读书阅世,写出字来才能脱俗,有书卷气。
傲气的吴小如却在文章中感谢过书法并不如他的一位学生。先生幼年的书法并不被父亲认可,他教书后就不再练字了。上世纪60年代,学生钮隽向他直言:“您有基本功,为什么20年不写字,假如不撂下,至少写得比现在好!”吴小如将此视为对自己的警告,从此每日临帖,病中不辍,取得了大成就。为此,吴先生多次说“我感谢他(钮隽)”。
都说吴小如尖锐无情,对此他曾说,我也不是所有的事都锋芒毕露,我对事的原则,就是我做人的原则。语言学家林焘只比吴小如大一岁,但林焘去世后,吴小如说:“以后有音韵学的问题,我都不知道问谁了。”
吴小如一直说至交刘曾复能活到一百岁,刘先生去世时,吴先生很伤感:“京剧的事儿我找不到人去问了。”文学史家林庚去世,吴小如向许多人说:“我所有的老师都走了。”
这其中有怀念,有伤情,但厌恶虚谈的吴小如说出此语,更多还是对自己不足的清醒认识,对贤者能者的由衷谦逊。有相熟的朋友和他开玩笑说:“朱砂无存,红土为贵。”吴小如很认真地回答:“我连红土都算不上。”
生死
以每日阅读的姿势,告别世界
吴小如一生洒脱,不讳言生死。90岁的时候,他声明不组织宴会,不接受礼物,他的学生们就一起写了一本《学者吴小如》为先生祝寿。北京大学开了出版座谈会,吴小如本人则因病没有到场,成了一场没见到寿星的生日会。吴小如见了书情绪很好,说:“别人都是死了后出一本纪念文集,我活着时看看这些文章,看看大家对我评价怎么样,免得我死后看不见了,等于是追悼会的悼词我提前听见了。”但他仍一如既往地不客气:“有的写得太好,我想这是我吗?”
先生去世后,我以数面浅缘受约写此文,惶恐绝非虚言。朋友宽慰我这也算为先生做点事。我想,以吴小如生前之孤介,绝不想看到我怀念的陋文。需要纪念他的人,只是我们自己。在无情的时光里,历史如沙,京剧如沙,沙随风散,于沙而言,何损之有?是眷恋旧日艺华的我们,尚在疾风掠过之中妄求能握住些什么。
行笔时,我也一直在想,我写的“是”吴小如吗?文章一事,最易“弄真成假”,我笔下的吴小如,的确远不如中关园寓所中的吴小如充满魅力、令人爱恨。当先生坐在家中沙发上,以他每日阅读的姿势,告别了这个世界,我们无论是怀念他,还是想了解他,最好的办法是放下这篇小文,去读先生的文章。“文如其人”4个字于吴小如再贴切不过了,他的深厚、率真、干净、爽利都在书页里,远了些又近了些地与我们授文、谈戏。
多年以前,有一位演员朋友说起吴小如曾批评过自己的戏。我想想与吴先生的聊天就大笑告他:吴小如看得上的角儿都已经去那边了。其实何止是角儿,曾经可以和他一起聊戏的朱家溍、刘曾复等先生都走了。文章易冷,风华不逝,那些人和事只是离我们而去,但自有安放,自有重聚。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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