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年前,梅兰芳大师的幼子梅葆玖出生在上海思南路的梅宅,如今,梧桐洋房依旧,却已两代故人踪迹不见。从小入读教会学校,习洋文、学旧礼,10岁那年被认为最像父亲,一出《三娘教子》注定了他一生痴缠梅派。然而昨天中午11时零分44秒,入院昏迷27天的当今梅派掌门梅葆玖在协和医院长辞人间,从3月30日因支气管痉挛导致脑缺氧入院,到最终离世,经过协和医院和301医院等脑神经外科、内科等专家全力会诊、抢救,却始终未能苏醒。
昨天,张馨月、胡文阁等多位弟子陪伴在侧,马小曼、朱强、李宏图等名家也不离左右。一直情绪稳定的梅夫人林丽源在协和医院小型告别室与相伴一生的爱人告别后的一瞬间,竟失声痛哭。当年梅兰芳先生的“大衣箱”郭岐山之子郭春慧子承父业,已经与梅葆玖先生共事30年。昨天,他最后为梅先生系好领带,圆满了两代人的舞台缘分。而梅葆玖50余位弟子中唯一的男旦胡文阁,却一直没有勇气走进告别室。从2001年拜师后,他一年365天中几乎有300天都与师父在一起。此次梅先生病重,他更是每日下午接师娘到医院探望,再送师娘回家,而每日师娘也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你说你师父这次能好吗?”但胡文阁能做的也只是和大家一起等待奇迹的出现。
据悉,梅葆玖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将于5月3日上午10时在八宝山一号告别厅举行。截至北京青年报记者发稿时,设在北京京剧院合成排练厅内的灵堂仍在布置中,今天起将接受公众吊唁。
入院前一天没有吹灭生日蜡烛
而是说“就让它一直亮着吧”
梅葆玖先生患哮喘30多年,2015年2月7日就曾突发疾病,但经抢救化险为夷,今年以来身体状况一直不佳,但却依然工作到了最后一刻。
3月25日,国家京剧院的贾鹏飞成为了他最后一次为弟子说戏的受益者。据她介绍:“当天琴师有恙,原本的响排取消了。但师父还是如约过来了,这出《凤还巢》虽然我以前学过。但师父从下午1点多给我说到了将近4点,从头至尾,从人物上场的眼神到脚步,都说得很细。说完之后,他意犹未尽,我们又开始聊天。他给我讲了老梅先生的故事,比如当年演《霸王别姬》、《穆桂英挂帅》时的情形,我现在一直觉得很幸运也很感恩。他同时还希望我把这场演出的录像拿给他,之后再找时间给我细说。”
3月26日,梅葆玖还在中国戏曲学院参加了纪念程派艺术家赵荣琛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一直尊称赵荣琛为大哥的他,至今还记得两人初见时的情形,“他给我的印象是一脸书卷气,当年我父亲与程砚秋老师分别带学生在上海参加慈善演出,那场演出,荣琛大哥一鸣惊人。这两年都说张火丁现象,但其实20年前火丁就有荣琛大哥的影子,而且影子很正很实。”
3月29日,梅葆玖携弟子胡文阁在二外进行了梅派艺术讲座,而那天刚好是他82岁生日。讲座结束后,师生们聚集在楼道等待先生签名。之后众人为他庆贺生日。但冥冥中,梅先生却没有吹灭蜡烛,只是说了句,“就让它一直亮着吧……”
《梨花颂》未能唤醒“沉睡”人
但长恨一曲千古思
在一直陪伴其左右的武生名家叶金援的脑海中,梅先生4月的日程早已排满:4月1日参加袁世海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4月3日收徒仪式,4月12日接受山西电视台专访,4月15日赴上海沟通《大唐贵妃》排练事宜……而这出交响京剧《大唐贵妃》一直是梅先生生前夙愿。从2003年惊艳上海滩到2008年轰动京城,直至2014年产生重排动议,到定档今年11月15日、16日在保利剧院再度公演,他对这出集合了老梅先生《太真外传》和《贵妃醉酒》经典唱段的新京剧倾注了所有心力。
在其入院期间,众人为了唤醒他,还在床边为其播放了其中传唱最广的核心唱段《梨花颂》。这出融入了交响、合唱等元素的京剧,被认为是梅派艺术在新时期传承的成功尝试。虽然时隔十余载,梅葆玖与张学津当年联袂登台的场景不能重现,但梅先生原本已确定将在结尾时便装登台演唱《梨花颂》。如今,正如其唱词所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长恨一曲千古思……虽然梅先生已经作古,但《大唐贵妃》再次登台却已经写入了今年北京京剧院的演出计划。
京剧的现状不适合创新
因为传承都传不过来,传承不比创新易
乾旦坤生、天各一边——舞台上下的阴阳颠倒曾是梨园盛景,但随着梅葆玖先生的离世,竟被感叹一个时代的终结。但曾经的央视戏曲主持人白燕升却不这么认为,“他的离去绝不是所谓的‘梅派时代的结束’,遍地开花的继承者们是对老梅先生和小梅先生的最好纪念。”据他回忆,“梅先生每次登场,弟子们都会在侧幕认真倾听,李胜素说,‘味儿真正’,刘曾复先生也说过,‘梅葆玖是最正的’,而这个‘正’恰恰是梅派的精髓。很多人都想在演唱中拐一下、冒一下,为了要掌声,但梅先生没有,他唱得很简单、不花哨,但却回到了根本,这才是‘道儿’,正所谓‘大道至简、大道至拙’。”
在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看来,“梅派之所以有这么好的传承境况,而且弟子齐心,这与梅葆玖先生有直接关系。30年来,他是主心骨、是旗帜。梅先生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他人生中最好的时期没有在舞台,重出舞台已经是中年了;上世纪80年代与赵燕侠等人承包剧团演出市场很好,但后来因反自由化这股势头又被停掉了;之后市场萎缩,他几乎没有更多的机会在舞台绽放光芒。梅先生认为,京剧的现状不适合创新,因为传承都传不过来,传承不比创新容易。就在梅先生入院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讨论要用5至8年的时间恢复老梅先生的四出时装戏和三出红楼戏,因为当代戏曲最迫切的是传承和继承。”
男旦式微是时代使然
我敢说我对得起父亲
虽然出身名门望族,从事的也是最原汁原味的传统艺术,但梅葆玖却是一个非常好玩的人,他是梅派掌门,也是人们口中的“玖爷”,相机、摩托、汽车、黑胶,无一不精。但那么多爱好最终都归于梅派,这其中又有一份家族责任在身。
2014年适逢父亲梅兰芳双甲诞辰,梅葆玖从2013年最炎热的夏季于祖籍泰州启程,携弟子及北京京剧院辗转天津、上海、武汉等京剧大码头,以及香港、台湾等地登陆,更分别于2014年8月和10月在当年梅兰芳轰动世界的美国和俄罗斯登台,纽约林肯中心、华盛顿肯迪尼艺术中心、莫斯科纳塔利娅·萨茨音乐剧院、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都留下了当代梅派艺术的足迹。
与此同时,他还率团前往日本东京大学、樱美林大学、创价大学、早稻田大学等著名学府进行学术交流。当时虽然戏称众多兄弟姐妹中只剩他一人“唱独角戏”了,但能够在有生之年完成对父辈以及梅派的致敬与承袭,梅葆玖说,“虽然如今我的弟子中胡文阁是硕果仅存的男旦,但这是时代使然,我并不怨天尤人。我培养了众多弟子,父亲的艺术没有断层,将来上天跟我们老头儿我也好交代了,我敢说我对得起父亲。”相信昨天,梅先生或许正是带着这份责任与底气与父亲相会。
年少时白天学习、晚上学戏
直到晚年仍英语流利
前年,在父亲当年轰动世界的演出地故地重游,纽约,梅葆玖拜会了当年父亲的好友卓别林的孙女;在圣彼得堡,他更是专程寻访了当年父亲登台的亚历山大德里娜剧院。每到一处,他都以流利的英语和谦和的名门之后风范赢得了国外同行的尊敬。在几年前赴奥地利演出,因为英语好,每餐他都会为同往的李维康、耿其昌、赵葆秀等人点餐,还会悉心为大家介绍每种食物的食材及做法。
虽然10岁开始正式学戏,但同戏班的孩子不同,梅兰芳要求梅葆玖白天学习、晚上回家学戏。“那段时间正是抗日时期,父亲每日在家里作画、不演出,我从1944年开始学戏时,父亲就为我请了王幼卿等很多基本功老师。我当时很天真,一门心思就想学《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父亲的代表剧目,可是他却让我学一些最基础的老戏,而且要求我必须按老师教的唱,理由是先把基本功打好再学梅派戏,就会按规范进步。”
于是,梅葆玖的小学和中学都在上海震旦学校完成,那时的“震旦”是英法双语教学,不过到今天,梅葆玖谦逊地自称,“英语能对付,法语全忘光了。”但父亲的话至今他仍然记得,“戏要学,但与社会接触的基本知识也得有。富连成这样的老科班就是吃了这个亏,能出好角儿,但文化上薄弱。”
与卓别林三代人的情谊
皆因艺术观念相近相吸
梅兰芳先生交友广泛,而梅葆玖也替父亲延续着这份几代人的情谊。前年在美国首场演出的当天下午,梅葆玖与父亲当年好友、喜剧艺术大师卓别林的孙女凯拉·卓别林会面叙谈,两人还翻看了当年梅兰芳与卓别林的合照,而凯拉·卓别林希望能够穿上贵妃服装留影的愿望也在当晚演出后得到了满足。当时,梅葆玖介绍,“我父亲与卓别林相识在他美国之行前,此前卓别林来中国时父亲就曾带他去看过马连良等老角儿的戏,他们可以说是老相识了。”在他看来,梅兰芳与卓别林虽然从事的艺术门类不同,但他们二人的理念一致,就是“求新求完美”。
“我父亲对卓别林的电影很感兴趣,比如充满想像力的《大独裁者》。在美国时本来约定要邀请他来北京,但后来回国后因时局变动没能成行,但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梅葆玖还讲述了一个两人交往中的小插曲。“我父亲在洛杉矶演出时请来很多艺术家参加座谈会,突然一个水管工冲进来与我父亲握手。众人惊异中发现这个人其实正是卓别林,当时他正在拍一部电影,顾不上换服装就赶来了。”
被主持人口误为“梅玖葆”
自嘲“混成了大桃儿”
都说梅葆玖中正平和的性情暗合了梅派的气质,但一向性格温良中正的梅葆玖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本应发展梅派艺术的年纪恰赶上“文革”。“我父亲1961年去世,1962年到1964年我在梅团演了几年戏,正准备排新戏的时候,突然男旦和老戏一并被‘枪毙’了。此后14年我没张过嘴,管了14年音响。不过那也是我的兴趣所在,因我从小就喜欢无线电一类的东西,直到‘四人帮’倒台。那段时期,连吊嗓子都会被说成怀旧,让军代表知道就麻烦了。除了管音响就是劳动,白天收麦子,晚上到田里捉蛤蟆、吃蛤蟆腿。”
14年荒废艺术,梅葆玖没有就此沉沦,心态平静到“谁生气谁是傻子”。这样的好心态直至暮年都未曾改变,白燕升说,“梅先生最喜欢讲笑话,他曾经跟我说,‘一次在湖北演出,主持人说下面有请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玖葆登台,我混了一辈子,成了九保大桃了’。我当时问他,那您怎么上的台呢?他回答,‘我笑着上去的,这没什么可抱怨的,看来还是知名度不够。’足见其心态之好。”
蜗居小房性情不急
人生一大乐趣是看猫吃饭
教会学校出身,爱吃西餐,每餐只要有牛排就足以。还喜欢古典音乐、歌剧、芭蕾、电影,甚至流行音乐,梅葆玖的这些爱好都得益于父亲给他的开放式教育。
除性情、嗜好“遗传”父亲外,梅葆玖还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头黑发,虽然已经八十高龄,但头发依然乌黑,“我父母亲头发都不白,父亲68岁去世时还是满头的黑发。”眼下梅葆玖和夫人住的房子是他岳父岳母的,地方并不宽敞,但因为地段核心,二人一直“蜗居”在这里。梅先生无子女,猫成了他生活的寄托,身体好时,他出门坚持自己开车,“一拄拐、一养老、一留胡子,就感觉自己真成老头了。原来父亲喜欢养鸟、养鸽子、养猫狗、画画,我也喜欢。每当给猫们准备好一大盘食物,就连街坊的猫都会跑来蹭吃,对我来说,人生一大乐趣就是看猫吃饭。”
身边人都知道梅先生喜欢笑,他以自己特有的幽默给弟子胡文阁起绰号叫“胡嘀咕”,对于自己“梅过期”(因为买了东西总是放到过期才想起来)的外号也是一笑而过,他称自己的性格不仅放松而且乐观。
舞台彩唱收官之作《贵妃醉酒》
留在央视《叮咯咙咚呛》
梅兰芳先生曾被美国、日本的多所大学授予博士学位。梅葆玖也曾被日本樱美林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梅葆玖说,“人家也给我一个方帽儿,但跟我们老头儿的差远了,人家是金方帽儿,我只是票友而已。”
然而梅葆玖的谦和远不止于此,十几年前,京剧《梅兰芳》创排时,导演陈薪伊曾经为拿掉原本为梅葆玖设计好的一段戏而破费了一番心思。当时原本决定由梅葆玖出演“戏中戏”中的杨贵妃,但陈薪伊经过反复思量,觉得梅葆玖以杨贵妃的扮相一出场必定是一个碰头好,会破坏整部剧营造的气氛;另外梅葆玖是梅大师的公子,而于魁智饰演的又是梅大师,这个关系在观众眼中肯定是错位的,想到这儿她甚至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排戏已至此,换演员却是一件挺伤人的事,更何况面对的又是梅葆玖。最后她硬着头皮摆了一桌“鸿门宴”,还点了葱烧海参等好菜。没承想开口说话不到一分钟,梅葆玖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别说了,我全明白了,我在这个时候出场确实不合适。”一句话化解了导演的尴尬与心结。于是,在那出戏中,他最终以便装登台表达对观众的感谢。
晚年,梅葆玖彩唱不多,最后的彩唱影像留在了央视的戏曲真人秀《叮咯咙咚呛》。央视戏曲频道主持人董艺回忆道,“梅先生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记得去年在798拍摄《叮咯咙咚呛》时,天很冷,但梅先生坚持穿着很薄的西服登场。最后登台演出《贵妃醉酒》时,他更是自己化妆并穿着当年老梅先生的服装与京剧童星小巴特同台演出,而这段视频也成了他舞台彩唱的收官之作。”(记者 郭佳)
(摘自 《北京青年报》)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