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 日,我从美国旧金山湾区到了纽约,12 日晚上,登陆论坛,赫然见到 吴小如先生仙逝的消息,心中一惊:又一位博闻疆记的京剧研究大家走了!从此,“吴公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先生的道德文章,只有供后辈来者去瞻仰、去凭吊了!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我知道 先生的大名,还是在1960年前后吧!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一个《阅读和欣赏》的节目,专门向听众介绍一些经典的古典诗文, 先生是撰稿者之一,而我是这节目的忠实听众。后来了解到,先生家学渊源,其父 玉如公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古文和书法大家,先生50年代初即执教北大,他与那位“舍弟同宾”,都雅好京剧,写了不少京剧名家和观戏学戏的文章。
七、八十八代以后,传统戏再次繁荣于舞台,又经常看到 先生评戏、论角的文章和他参加的一些京剧活动。他的那批关于京剧老生流派和京剧史研究的戏曲文录也已结集出版,在社会上影响很大,许多人从中获取了知识和教益。
先生得享高寿,看戏、评戏也有七、八十年历史了吧!他是民初以来,京剧发展和辉煌的几个历史阶段的目睹者、亲历者,他欣赏过那些今日早已被奉若神明的大师们当年的舞台风采,对他们的演出活动和艺术风格,如数家珍。他曾历经艰辛,收藏了数千张清末民初以来珍贵的京剧老唱片,并将它们甄别、归类、研究,整理,去讹订误,厘清和补充了不少京剧发展史上争论不休的问题。不仅如此,他自己也亲自拜师学艺,认真学习和体会舞台实践中唱、念、坐、舞的真正况味,他认为,只有学过了,实践了,弄懂了四功五法,对“戏”之一道,才能说到点子上,否则,终究是门外汉。众所周知,他曾用五年多时间,坚持不懈地向老生名家 贯大元先生学习了14 出戏。所以,后来看到京剧舞台上乱导、乱演的一片乱象,他说,你要导这个戏,先要看你会不会演这个戏,一针见血的否定了“导演中心制”的弊端。
先生平日热忱,耿直,用功颇勤,天分也高,被学界誉为“全才学者”,“国内最后一位训诂学家”,“乾嘉学派最后一位朴学守望者”。大凡中国文学史中各个阶段、各种文体,无论文、辞、诗、赋,或是曲令说荟,南音北曲;从先秦诸子到王、梁、赵、陈(此处指原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 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他都可以登台开讲。先生学养深厚,渊博,他曾说,你要教甚么,就要懂甚么,会甚么。比如,讲诗词,就要懂平仄格律,会做律诗绝句。讲书法,就要懂颜柳苏黄,会写真草篆隶,不然,你怎么讲呢?先生教书育人60多年,可谓桃李天下,深受弟子拥戴。他对学生辈,包括一些京剧后进,都是有教无类,倾囊相授。最不能容忍的,是弄虚作假、追名逐利。所以,无论是对学术界,或是文化、京剧界 ,总能 听到一些先生针砭时弊、直言无忌的批评,有人称他为“学术警察”,这就难免会得罪一些位居要津的衮衮诸公了。我曾听北大与先生相识的老同学讲,有不少政界、军界的大人物,拿着自己的“书法作品”恭请先生“指正 ”,先生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有时说,你的纸不错,或是说,你的墨不错,有的干脆说,你还是从“认字”开始吧!曾有位颇受某位大作家青睐、所谓才貌双全、人气兴旺的女博主,拿着自己写的一本“诗集”,请 先生批评指正。先生却始终未予理会,等她走后,恰好有学生来访,先生立即指着桌上那本“诗集”说,那是刚才有个文盲拿来的,你走时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吧!
先生如此狷介,在如今早已官场化了的教育界,自然会遭到挤兑,人生的路,难免会曲折一些。他曾说,自己 “性情偏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恶贾祸”。他后来转到了历史系。名学者周一良先生的哲嗣、也是历史系负责人的周某曾说,他在北大办了两件事,其中之一就是坚持把吴先生留在了北大。并且说,吴先生如果早生一二十年,那么他会有更高的成就。他虽然博学多才,但晚年使他扬名在外的,却是他专业成就以外的东西。听起来,总觉的有点苦涩的味道。
依我看来,朱家溍、刘曾复、吴小如、欧阳中石四位老先生,是继溥侗、张伯驹两老以来,中国近现代京剧研究史上,又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我将他们称之为“四大名宿”,诸位以为如何?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和文化人。这四位老先生却都有着雷同的地方:首先他们都不是“梨园中人”,京剧,却是他们痴迷终生的嗜好。二,他们都是一流大学的名教授,(朱家老是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文物专家,名分相当吧!)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都是德高望重、成就蜚然的老前辈。三,他们不但看过许多“真神”的演出,而且身体力行,拜师学艺,潜心学习,钻研,会戏、能戏不算少,有的冷戏几成“广陵散”了。四,他们对京剧事业都抱有极大地热忱和忠诚,传道授业,提携后进;著书立说,解疑释难,为京剧事业的繁荣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吴小如先生走了!今后,大概不会再有“四大名宿”这样真正的学者出现了,原因很简单,不会再有那样的土壤、气候、环境、氛围了!
先生,一路走好。
2014年5月13—14日于美东
本贴由一星如月照野松2014年5月16日01:37:00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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