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表现和鲜明特色是中国戏曲的生命线。近些年,虽然人们口袋里的钱愈来愈多,我却有一件事愈来愈纠结:舞台上演出的优秀传统剧目越来越少,演员中再也出现不了大师,更主要的是上座率低微,扭转不了颓势。更让我纠结的,是有些跨界的同仁,还有一些青年人说中国戏曲是夕阳艺术、博物馆艺术,是旧时代的产物,陈旧、落后、停滞、腐朽,要改造中国戏曲。比如有篇剧评夸赞一出新戏,说这出戏好就好在“叙事性不亚于电影,音乐欣赏性不亚于音乐剧,思辨性不亚于话剧……”,于是这出新戏成为“中国传统戏曲获得新生的标本之作”。也就是说,一出新戏必须把舶来的电影、音乐剧、话剧,也许还有如今时尚的网络剧、微电影等等理论、手法“嫁接”过来,戏曲才有希望,才能新生。这对吗?我觉得不对。其实,中国戏曲、中国京剧饱蕴着独特创造和鲜明特色,这是需要好好认知和继承的。

比如说,戏曲编剧就要遵循老祖宗讲的“一人一事”说,或“一对人一事”说。比如传统戏,一个人为主角的,如《四进士》的宋世杰,《贵妃醉酒》的杨贵妃,《穆桂英挂帅》的穆桂英,《铡美案》的包拯,《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等等;一对人为主角的如《四郎探母》的四郎和公主,《红鬃烈马》中的薛平贵和王宝钏,《柳荫记》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三娘教子》中的王春娥与老薛保,《白蛇传》中的白素贞与许仙等等,俯拾即是。而且必须要“立主脑、减枝蔓”。西方编剧主张的群像式、散点式,或现代多义形式,一概不太适用。

在表演上,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审美原则,就是写意性、虚拟性、假定性;就是程式化,就是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舞台美术也完全是写意的,一桌二椅或变化了的一桌二椅,代表着诸多具象的东西。一个桌子可以是其本身,也可以代表一座楼、一座山,甚至一座桥,有时还可以当作一条船—一张桌子变化无穷。而在看戏的观众眼里也能够随着桌子的妙用而心领神会。再比如说,舞台上没有马,一支马鞭挥舞起来,马就来了。舞台上没有船,一支木桨,船也就漂来了。舞台上没有门,用手一比划,门就有了,如果舞台上真正有门了,戏曲中的许多程式化的优美动作就没法表演了。中国戏曲讲究的是空灵,是诗境,如果舞台堆砌的东西过多,使舞台的空间越来越小,影响了戏曲演员精湛的表演,这是舍本逐末。这与中国戏曲的意象重于具象的美学原则是相违背的。这也是今天许多有识之士意识到不能搞大制作、不能破坏削弱演员的精湛表演的原因。

我曾经看过一出京剧,舞台上搁了一个门,人多的时候门就拿了下来,人少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就把门又拿上来了,我想为什么要这样拿来拿去?因为门就这么大—假如人多了,摆个姿势,拉着个“山膀”或“云手”什么的,人就进不来也出不去了。干嘛非要这么一个实际的门?假定性就能完全解决呀。戏曲高就高在这儿:往前一步,手做一个开门的动作就把门打开了,往后一步,一撤,再做一个关门的动作,门就关上了。这也是外国人特别服我们的地方,所以戏曲中许多程式化的优美动作一定要保留。

如今我们的戏曲、我们的京剧强调我们自己的独特个性、鲜明本体性不是太多了,而是不够,而且愈来愈模糊、愈来愈削弱。

当然我们并非排外,一直在吸纳外来的优秀文化。我们也一直在排演新戏,排演优秀现代戏。新中国成立后,排演了新编历史剧《将相和》、《梁山伯与祝英台》、《野猪林》、《铫期》、《赵氏孤儿》、《满江红》以及改革开放以后的《曹操与杨修》、《贞观盛世》、《风雨同仁堂》,现代戏《红灯记》、《沙家浜》等。改编外国戏我们也都做过尝试,但是我们一定要做到旧中有新,新中有根。过去从事话剧的大导演,如焦菊隐、黄佐临、吴祖光,大编剧郭沫若、老舍、曹禺,电影界的崔嵬、陈怀恺等等,莫不是热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且从尝试着融入民族戏曲的工作中,取得极大的成绩。

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鄙视传统、割裂传统、改造传统、抛弃传统”,一种是“尊重传统、学习传统、传承传统、发展传统”。我觉得,前者是错的,后者是对的。中国戏曲只要坚持守望自己的精神家园,走去粗取精、推陈出新的路,前途会是光明的。

(摘自 《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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