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曾说梁朝伟是“戏鬼”,又说“他演戏的时候能把对方气场都吸过去”。张火丁也是这样的“戏鬼”。
平心而论,这次备受瞩目的张火丁和王珮瑜合作的《红鬃烈马》,并不是一个旗鼓相当、气质合适的组合。
看“火瑜”的《武家坡》之前,各种版本的《武家坡》我看过很多。但凡能给人形成艺术享受的,无一不是两位主角的气质、尺寸、劲头、艺术感染力都和谐、默契。张火丁的气质偏冷,即使在程派演员里,她也是最冷的一个。她和王珮瑜的搭配,却不会“两两相生”,只会“两两相欺”,因为王珮瑜的气质也是偏冷的。
王珮瑜被媒体称为“小冬皇”,吴小如先生曾说,孟小冬先生的气质最是温文儒雅,俊逸潇洒,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但舞台上的王珮瑜却总令人感觉不够自如,也缺乏圆润。
《武家坡》一折中,薛平贵用略带苍凉和有充分表现力的西皮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开唱,随后的一段西皮原板,有足够的时间感叹平生遭际,这是很好的塑造人物气质的机会,王珮瑜却没有好好地把握。第一句后,下面的每一句都是递进,应该越来越透着真切与无奈,这个人物纵是寡情薄义,也可以立得起来。演员要给他人性的合理性,才好往下演。可是十八年前耿耿于怀的烦心事,撇家舍妻的困境,王珮瑜却表现得似乎只是略微萦怀而已,使人觉得“未免心太大”。
八年前,杜镇杰和张火丁搭配的版本,杜镇杰就是用这一段西皮,一下子把薛平贵的情绪演得呼之欲出。
此后张火丁一声闷帘叫板,“有劳了”三个字,如同函数曲线,轻轻地就凌驾在那一大段抒怀之上。此三字一出,人还没有出来,一个知书达理、谨言慎行的大家闺秀,就已经呼之欲出了。唱罢“多蒙邻居对我言”之后,张火丁终于从幕后款动身形,缓缓而出。她一手执篮,一手微扶——从来没见过走动得那么慢的王宝钏。她每一步都那么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全身素雅的蓝褶子,长长的线尾子,头上的银泡子,在凌波微步中,透着一股孤寒绝望之气。想一想一个丞相之女,穷而后工,思之令人落泪。
张火丁左手上白色的水袖也好像是故意搭出来,很好看的雪白褶皱,和别人的都不同。有的旦角整只素手都留在外面,看着不雅。而她却只给人看得到袖下的三根手指。白色的水袖驯服地趴在手腕,如白色的玉兰欲开未开,而袖下的三根玉指此时亦如花蕊一般捏住篮柄。
等她唱完一段,一句一好之后,开始振衣、整水袖、双膝跪地剜菜。此时,王珮瑜起唱“这大嫂传话太迟慢,武家坡站得我好不耐烦”,可是此时,观众已经都在关注张火丁是如何剜野菜——左锄土、右锄土、捡起、抖土、放在篮中——《武家坡》一开场,因为表演功力不对等造成了剧场倾斜。
再拿电影比较,看过王家卫电影的人都知道,若梁朝伟遇到同样的“戏鬼”张曼玉,整个银幕都会湿嗒嗒,风情万种,活色生香,发生摇曳人心的化学反应。但若是碰到了章子怡,章子怡就变成了那个珍珠里混的鱼目。章子怡和梁朝伟站在一起,总是看着像,却又完全不对,连带着梁朝伟也失色很多。其实,章子怡也并不是不好,而只是没有足够好。她和张曼玉一比,高下立判——艺术最怕比较。
《武家坡》是《红鬃烈马》的戏核,如果没有这一折,整出《红鬃烈马》将丧失百分之八十的艺术感染力。在这一折中,两个沧桑之人相逢,一个调戏,一个隐忍,然而调戏也不是真调戏,只是试探,隐忍也不是王宝钏非要隐忍,只是让观者感受到王宝钏的难为——这十八年来,这样的调戏未必是第一遭,她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这是一出“寓悲痛于貌似轻松之下”的人性戏剧。
王宝钏的苦,也不是要一味地刚硬、凌厉。应该更多地显示女性的柔弱、无助、孤立。在张火丁稍逊的表演里,比如《梁祝》、《江姐》,她会比较中性地强势与刚硬,反而削弱了悲剧成分。张火丁与杜镇杰搭配演出的《武家坡》,就比她和王珮瑜的版本要好。杜镇杰气质上比较热,可以融化张火丁气质里的凉,当他和张火丁互动起来,就会有错落、掩映、参差、温和之美。
可是,当“冷冷的”张火丁与“凉凉的”王珮瑜相遇之后,我们发现,很多和杜镇杰一起演出时的细节,那些出色的、细致的、有层次之美的地方,损失了不止一二。比如当薛平贵说到“王氏宝钏”,在“张杜”版本里,王宝钏对着薛平贵有一个上下打量的动作,而在“火瑜”版本里,只是简单地一看。薛平贵调戏她的时候,火丁有几个求援的远望,在和王珮瑜的版本里也没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天嗓子不在家的原因,还是俩人磨合太过生疏,当晚的张火丁唱念均有些拙,整个人也不够松弛。虽然该有的好,最后也都有了,可是总觉得缺点什么。
艺术就是这样,差一丝一毫,就可能无法打动人。比如前一折里,李宏图在《别窑》时丢盔弃甲,后一折,窦晓璇在《银空山》里折了翎子,艺术近乎巫术和魔术,穿帮会令人完全出离,也就谈不上什么艺术感染力了。
所谓“生书熟戏”,我们都知道,看《武家坡》,一定不可以错过张火丁的“跑坡进窑”。在当晚,她完成的还是那么漂亮,无人可比,整个人如风回雪舞,黑色的线尾子一丝不乱,白色的水袖也如白色的蛱蝶忽然飞舞,妙不可言。可是第二次的进窑,我则觉得美得过分,似乎稍显突兀——此处我认为是张火丁的紧张所致。可能她对当晚的演出并不十分满意,所以在个人技艺上有意多给一点。其实我觉得这就变成另外一种躁气,也是得不偿失的。
梅兰芳先生在演出中宁肯不足,也坚持不要做得太过,是有艺术上的绝对道理的。
当晚的王珮瑜,恐怕比张火丁更紧张,每当张火丁开唱,她就站在一边不大做表,身上很不自由。而一旦做表起来,又有些过火,比如对王宝钏拍肩、拉袖、戳手心,动作非常大,这些小趣味其实应该点到为止,不能那么实。
到了窑前问答处,“火瑜版”也不及“张杜版”细致。每每窑内张火丁说话,杜镇杰都做侧耳倾听状,王珮瑜却只是站立。窑内外的问答,是《武家坡》这一折中最感人的地方,“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句句刺心。在程砚秋先生和杨宝森先生的版本里,他们能在这一段发挥出最感人至深的艺术水准,中正、缠绵、沧桑,每一句都击中人心。他们到达的境界,也如同海明威论小说的境界,唱念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山浮在海上的那一角,而我们通过此一角,窥到海面下硕大无朋的蓝色冰体——那永恒的、感人至深的情感深意。
可是张火丁和王珮瑜的节奏总是显得过快过僵,没有真正的感喟,缺乏了心里的节奏,只有嘴里的节奏。一段最华丽的“提起当年泪不干”,王珮瑜仍然出现了首句清亮,后来越来越混沌的毛病,再一次丧失人物和感情。等到张火丁出得窑来,要碰死在窑前,王珮瑜和张火丁相隔了很大一段距离,完全没有表现出急切的阻止,这让王宝钏的碰死变成了不过是做戏。杜镇杰版本中,杜一手抓住张火丁的胳膊,一手搀扶,这就是热与冷的交汇,而不是冰凉对冰冷。
丁秉鐩先生在《孟小冬剧艺管窥》里面说:“余叔岩、孟小冬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戏的(别人不肯这样傻干),而也就因此,他们二位不耐久常演唱,时演时辍,休息多于等待者,也就是这个原因。”吴小如也说:“孟小冬搏狮搏兔,俱用全力。”现在的京剧演出远较七八十年前少得多,王珮瑜应该继承余派这样的精神。
王珮瑜在窑中和张火丁的对答,比在窑外要好很多,张火丁一句“就是数么,也把它数完了”,尾音微微一勾,念得动听俏皮。
可惜,演到这里,《武家坡》一折的全部核心内容,基本已结束,这一段再好,也已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张火丁和王珮瑜的这次配合,艺术上称不上成功,他们不是瑜亮互见,倒像是两相消磨。
观戏之后,也有人说,王珮瑜之所以气势不足,主要是因为身高和性别弱势。我却不完全苟同。身高固然是一个方面,然而生活中的孙中山、拿破仑也并不是一个“高人”。程砚秋先生身高超过180厘米,照样可以和矮的老生合作。孟小冬先生本身作为女性,从很多人的记录来看,她的《游龙戏凤》、《汾河湾》、《武家坡》,也照样可以令人如痴如醉。
一个演员的艺术塑造力应该是可以超越其外在条件的,凡囿于外在条件,只说明技艺还不精,尚不能使观众忘我。希望王珮瑜不要有这样的顾虑,而作为张火丁这样的艺术家,似乎也应该多和不同的对手搭戏,多演不同的流派戏,让自己在孤冷的气质以外,多增加一种艺术上的通透、温热和圆熟,逐渐进入更加中和澄明、遇水生云之境。
《红鬃烈马》,这被各个流派的演员出演的戏,这个王宝钏苦守寒窑,薛平贵薄情寡义的故事,历经改朝换代,也还没有绝,恐怕不是因为男权的兴盛不衰,而是因为这出戏里的现实主义、悲伤情绪和传奇性。
谁能说世界上没有薛平贵这样试探妻子的男人?谁又能说世界上没有王宝钏这样苦守一生的女人?现代社会里很多爱情,男人与女人不也一直是在试探和孤独中度过的吗?
——虽然没有《红鬃烈马》这样的刺激。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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