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大唐女人》这个戏,喜欢她的自由性和流动性。戏剧文本自由述说、舞台节奏自由流淌、满台演员自由歌唱。传统与现代、影视与绘画、写实与抽象……什么顺手抓什么,一股脑儿划拉到舞台上。舞台呈现肆无禁忌却毫无生搬硬套之感,行若流水一派鲜活气象。这个戏,我相信能够成为一个活在舞台上保留演出的好戏。

编剧以新历史主义的视角对历史文本加以政治解读,将历史考察带入戏剧文学研究,努力为政治女杰武则天寻找合理的生存理由。回到历史原点不仅是史学家的探求,也是艺术家的探求。史学家探求的历史原点在于真实性,艺术家探求的历史原点在于合理性。真实与合理并不是矛盾体,而是从不同的纬度对历史所作的同一解读。

“一部作品真正能够震动我们的不是形式,也不是它所摹写的生活,而是作家赋予它的思想和激情,是作家的解剖和评判。生活场景的真实和生动不过是诱导我们进入作家体验的路径,它的作用不过是使读者感到亲近而不会因陌生而排斥,而绝不可能是艺术本身。艺术力量只能来源于生命和人格。”(李新宇《先锋的退却与逃避》)透过舞台呈现的缤纷气象,剧中人物的命运情感深深感动观众,这才是剧作的力量所在。《大唐女人》具有了这种感动力量,尽管我们已知武则天是彻底的赢家,但是“已知”并不会泯没欣赏过程的急切期待。编剧张喜明很聪明,在武则天近半个世纪的风云挣扎中,紧紧抓住后宫女人做文章,把三个女人的纠缠掐捏写得生动光鲜。

在皇权专制的政体里,后宫女人绝不仅仅表现为“争风吃醋”,而是残酷的政治争夺战。每一个女人背后,都会有一个巨大的政治利益集团作支撑。一个女人倒下去,身后就会溅起一片血光。从武则天与王皇后、萧淑妃的争斗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皇权专制下的生命的解剖和评判,无论胜者还是败者,都发出了难以忍受的权力碾压下的痛苦呻吟。

李慧琴是近年来涌现出的年轻导演,年轻,意味着“不怕虎”,意味着个性张扬,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她准确把握了戏剧文本的命脉,把握了人物的轻吟低叹,将戏剧文本还原为舞台形象,舞台的缤纷气象都朝着塑造人物这一方向努力,没有节外生枝的无效“卖巧”。“春夏秋冬”的运用“巧”而不“卖”,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大跨度就在“春夏秋冬”倏尔一闪中做了清楚交代。最好的编剧不见“编”,最好的导演不见“导”,最好的演员不见“演”,所能看到的是剧中人物任随个性自由奔突。

《大唐女人》演员阵容非常整齐,个顶个瓷实。剧中的武则天,从13岁少小懵懂入宫,一直到位登极顶的成熟老辣,从唱腔和表演角度来说,有着很大的难度。詹丽华真是个好演员,她对武则天这一人物把握准确,拿捏到位。尤其那一口唱,柔中寓刚棉里藏针,低泣处细流呜咽,高昂时石破天惊。几处花腔准确表达了武则天凄苦的灵魂煎熬,感人肺腑摄人魂魄,博得观众掌声阵阵。音乐设计充分发挥了梆子腔的特点,激越粗犷而不失婉转细腻,慷慨激昂而不失亲切圆润,好像特为詹丽华量身定做一般。很好听。很过瘾。

当下,许多戏依然没有逃脱出“概念”写作的阴影,图解现象不但非常普遍而且非常严重。也不管是否具有戏剧性的“好人”材料,抓过来就往死里折腾。抬着花枝招展的木乃伊招摇过市狂吹猛捧。得奖的日子,就是彻底放学的日子。反正花钱不心疼,都是“妈妈”掏腰包。戏剧也是啃老族,戏剧界“啃老族”大军浩浩荡荡横扫八荒,逮着不讲核算的“妈妈”就往死里啃。“妈妈”好像也不是什么亲妈妈,啃死好像也不心疼。一张大奖状,就把“妈妈”答复得满脸开红花。戏剧啃老族懂得一条规矩,“妈妈”就是喜欢这一口。这就叫,投其所好。我也曾经啃过“妈妈”,也曾经啃得津津有味,所以熟知那种路数。回头看,那些挂满勋章的“好戏”有几个还能爬出棺材重登舞台?有几个能叫观众心甘情愿掏钱看一眼?想想,真是戏剧的悲哀。真寒心。真可怕。真担心一张张大奖状一文不值。史家说,关汉卿生活的时代,政治黑暗腐败,社会动荡不安,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十分突出,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关汉卿的剧作直指血淋淋的社会现实,直指皇亲国戚豪权势要,弥漫着昂扬的斗争精神。读过几本研究元杂剧的大作,到老也没弄明白关汉卿怎么在“水深火热”中生出来的。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为何就成不了关汉卿。我曾经和朋友们说过,因为“痛恨戏剧”,因而转向了文学创作转向了雕塑艺术。爱之深,痛之切。我并非坚决反对写“好人”,好人为善,扬善没有错。但是,当满地“好人”形成对恶的遮蔽就不是好现象。扬善,必须要惩恶。惩恶善自扬。再者,并不是所有的“好人”都具有戏剧性,硬逼着“好人”开口歌唱,那唱又不是发自肺腑的,别说我不喜欢,观众也不会喜欢。

戏剧有其独特的“个性”,她的“个性”就是喜欢与戏剧性为伴尽情欢唱,她的情感她的喜怒哀乐都在戏剧性的游乐城尽情倾吐。离开了戏剧性她就不高兴,这是不同于小说、散文等文体的根本所在。戏剧的个性是需要尊重的,你尊重了她,她就会鲜活生动。你不尊重她,她就会生气。她的气性很大,能把自己气死,还能把观众气死。

自由是戏剧的生命。自由首先表现为创作者的自由。艺术创造的意义在于自由的个性表达,没有自由性就没有活性。个性不仅是每个人称其为“人”的存在的最根本表征,也是艺术创造最根本的艺术表征;不仅是人的存在方式,也是“艺术”的存在方式;不仅是灵魂精神,也是区别于他人的识别符码。没有个性的艺术家就如同没有活性的石像生,无论多么威武唬人,终究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死石头。戏剧“啃老族”只关注“妈妈”的脸色,毫不关心自我的存在。从某个意义上说,戏剧“啃老族”缺失的是人文觉醒意识。

剧本是一剧之本的判断是准确的,是不容置疑的。因了“之本”,所以一开讨论会,编剧总会成为受批判的聚焦点。每一位编剧都是在毫不留情的批判中活过来的。我对张喜明也来一炮吧,虽说是同行也不客气了。李治对武则天的挚爱决不仅仅为“姿色”,后宫佳丽如云,偌大的国土难道就没有比武则天更美的美人吗?显然不是。李治喜欢武则天一定另有原因,这原因一定在于“姿色”之外的因素而非“姿色”本身。所以,剧本应该搜捕“姿色”之外的因素,写出李治需要武则天的理由来。李治生性懦弱,优柔寡断,背后恰恰需要一个睿智果敢的女人作精神抚慰。李治需要一个好“秘书”,历史,选择了武则天。因前复有因,果后复有果。中国历史上能够出现一个女皇,一定有出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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