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丁果仙须生行里成名角

马玉楼,今年80岁,晋剧须生泰斗丁果仙大弟子。昔日舞台上英挺帅气的须生被岁月打磨成一个身形消瘦的老太太,但一举手,一动足,如《打金枝》中“唐王”那样的气派又不经意间散发出来。

知足者常乐。马玉楼感念着自己身边的一切——感谢师父丁果仙的教诲;感谢组织上的肯定,让她有了九进中南海演出的机会,一扫戏子低人一等的阴霾;感谢有了赴前线演出的经历,会让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幸福,就像在“天上活着嘞!”

1 马玉楼天生好脑子戏听一遍就能唱下来

马玉楼是汾阳人,父亲马守诚是生意人,买卖不大,家境还算殷实。马守诚爱看戏,汾阳也是“闹戏”的地方,班子多,角儿多,老跟着父亲看戏,马玉楼也爱上了戏,自己在家唱还不算,还要去学戏。

马守诚不答应。那年月,看戏是个爱好,唱戏却有辱门风。“要是传出去我马家有个唱戏的女子,我这脸往哪搁?”为让女儿死心,一把锁锁住了马玉楼,再不许去街上看戏。母亲心软,偷偷放她出来。

转眼到了1948年,马玉楼六叔马一坚回来了。六叔十多年没音讯了,这时才知道,早就参加了共产党,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去了,现在不大不小还算是个首长。

“玉楼想学戏,你见过大世面,你给拿个主意。”马守诚终于有了“主心骨”。

“这也算是参加文艺工作,是党的宣传队伍,应该支持。”马一坚一锤定音,14岁的马玉楼进了汾阳鼓汾剧社。

马玉楼

初到戏班子,老师傅们教马玉楼,“是戏不是戏,收到肚里不受气”。旧社会艺人文化程度低,大多数是文盲,教戏靠说,学戏靠背,背不下来的戏,永远不敢说会。马玉楼天生有个好脑子,听别人唱一遍,就能记住,60多年后也忘不了。

现在晋剧成了非遗,马玉楼是传承人。怎么传承?得把大家忘了的戏再排出来。眼下马玉楼正给省晋剧院排三个戏,《金沙滩》《桑园会》《捉放曹》,《桑园会》连京剧里也没有,就马玉楼能背下来。再体味“收到肚子不受气”,那绝对是不二法门。

就这样,马玉楼很快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都有其他班子给高工资挖角来了。马玉楼父亲说,不行,俺孩儿还不到挣钱的时候,还要拜师学艺。谁都知道,山西梆子里,须生要数丁果仙,艺名“果子红”。马玉楼最大的心愿也是去见见丁果仙,能得几句指点就不错了,不敢想拜师。

2 拜丁果仙为师,不仅学戏,还学做人

丁果仙那时多大的腕儿,就马守诚这样的小买卖人,马玉楼这样的小演员,想见一面难啊。左托人,右找关系,好不容易人家答应见见了,可一回两回都扑空了。

有一天,听说丁果仙在祁县,父女俩天不亮推着自行车出门了。从汾阳到介休要仨小时,从介休到祁县还要一个钟头,大部分都是土路、山路,一口风一嘴土,颠上颠下。可马玉楼的心,比路还要疙里疙瘩,上上下下的——见了丁果仙,该咋说话呀。

真见着了,发现丁果仙倒很和蔼,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孩儿,跟我唱一出吧。”

马玉楼不敢,“丁老师,我怕出篓子。”“不怕,有我了。”丁果仙安慰道。

那出戏是《四进士》,马玉楼还是第一回唱,去之前连词都不知道,果真“初生牛犊不怕虎”,结果,戏不仅没砸,还出了彩。
有了这一面,马玉楼的父亲心里有了底,去太原,正式拜师!

好不容易打听下丁果仙家。一进门,马守诚说,“把孩子交给你了,严格管理她,打她、骂她都行。孩儿,快给你丁老师磕头。”马玉楼赶紧就跪下磕头。

虽然磕了头,但还不算拜师,马玉楼就偷偷学。白天,老师们在剧场里排练,她在后台给诸位老师端茶、递水,啥活也干。夜里,自己在家里练习,念道白,唱词;清晨,吊嗓子、练基本功。冬天练嗓子,她非练到呵气的地方结成冰才罢休。演须生得注意身段和腿功,她穿着10厘米高的厚底马靴跑圆场,直跑到院里的砖都磨薄了一层。

就这样半问半“偷”中,马玉楼赢得了丁果仙的信任,上世纪60年代,国家给丁果仙举办收徒仪式,马玉楼代表徒弟们发了言,丁果仙大弟子的名声就是那时传下的。

跟着丁果仙,马玉楼不仅学唱戏,也是学做人。

丁果仙是旧社会的艺人,解放后觉得受了共产党的恩惠,她人本来就好,这下更进步更无私了。上世纪50年代,国家有献宝活动,丁果仙当时穷得家徒四壁,可依然把自己珍爱的戏箱捐给了国家,甚至还掏出全部积蓄交了一万元党费。“当年常香玉能给国家捐飞机,丁老师是真没有,要是有的话,她肯定也捐了。”

1953年,志愿军回国,丁果仙又带头进行义演,为志愿军捐献演出费;1958年全国进行大炼钢铁运动,戏班子去古交慰问,一路爬山前行,丁果仙哮喘病犯了,晚上点上煤油灯还要给农民演。“先做人后演戏。人得有德,有戏德、有艺德。”这是丁果仙常说的,马玉楼把它当成了座右铭。

3 赴京演出,周总理评价“比男人还男人”

跟上了丁果仙,马玉楼技艺是一日千里。在过去那就成了角儿了,在新社会,叫“优秀青年演员”。

当时,很多山西籍老领导关心山西的事,北京市市长彭真说:“山西的工作什么都好,怎么文艺工作上不来?”1960年,山西成立晋剧青年团,要去北京给首长汇报演出。这是山西文艺团体第一次进京演出,在当年可是重大的政治任务。像马玉楼这样的,肯定要入选的。
马玉楼等人被统一安排住进了省工人文化宫,每天进行集中培训,省委书记王谦天天到现场“督战”。
还有个背景,在山西团赴京之前,河北的“小百花剧团”已经在北京打响了,山西的负责人很着急。“比不上小百花,怎么也得追齐小百花!”王谦下了“军令状”,并让人给剧团批下20两黄金来置办戏装。剧中演员戏装上的“龙”、“火”等图案,全是金线绣上去的。“为这,王谦在‘文化大革命’中没少受罪,说他腐蚀青年。”马玉楼说。1961年9月,山西晋剧青年团一行70人进京汇报演出。坐在绿皮火车上,马玉楼和很多团员一样,激动得睡不着。

从中山公园到长安戏院,山西梆子在京城一站站打响。人民日报等中央媒体先后发出评论,“1961年,北京来了两朵花,一朵是河北梆子,一朵是山西晋剧,这是山西的‘小百花’。”

演了几天,有一次演出前,团长给大家做动员,“同志们,今天有重要演出,大家得拿出百倍的精神。还有,演戏时别东张西望。”马玉楼的丈夫田希文当时在剧团拉胡胡,当过兵的他政治敏感就是不一样,猜到会有中央的重要领导看演出,不过没把自己的猜测告马玉楼,他知道妻子胆小,怕影响她的情绪。

当晚,中山公园内戒备森严,《打金枝》再次唱响,可马玉楼一上台就“傻了”,因为她看到观众席里坐着周恩来总理。演出结束后,周总理起身鼓掌,随后就匆匆离去,但就是这样与总理的“隔空”相望,让马玉楼和团员们激动了很久。

国庆前夕,在政协礼堂,马玉楼又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周总理又来看戏啦。”这回,周总理走上舞台,跟演员们拉起了家常。“咱们剧团演员平均年龄多大啊?”当知道大家平均年龄才有19岁时,周恩来说了,“有前途,你们演得真好。”接着,周恩来一个个地问演员们的收入,从主演到跑龙套的,一个没落下。最后,周恩来走到马玉楼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说:“你是演‘唐王’那个啊,比男人还男人。”照相机恰好记录下了这一瞬间——这张照片放大后,至今挂在马玉楼家的客厅里。马玉楼觉得,那是她一生最大的荣光。

几番询问之后,周恩来跟演员们说起了打趣的话,“山西人坐月子都喝小米稀饭,你们还喝吗?”大家哈哈一笑。“你们来趟北京不容易,有没有去玩?十三陵去了吗?”

第二天,周恩来总理专门派有关部门的同志们,领着山西团的“老西儿”逛起了北京城,不仅有带队的导游,还专门配备了安保人员。“我们这些山里来的人,哪见过这阵势啊?山西团当时真是太牛了!”马玉楼竖着大拇指,很得意。

马玉楼

上京城下战场何处不闻梆子声

马玉楼说,“我12岁上台,你让我唱戏不怕,但是我怕采访,毕竟我这辈子是唱的比说的多。”

寥寥几语,马玉楼引出了自己唱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山西梆子。

粉墨生涯半个多世纪,留下许多难忘往事。

1 九进中南海跳舞踩了毛主席的脚

1961年,马玉楼他们赴京演出,一炮走红。国庆节当天,白天在天安门参加观礼活动,晚上要在怀仁礼堂举办舞会,作为山西晋剧青年团的代表,马玉楼被安排出席。

第一次穿上西装和高跟鞋的马玉楼被特意吩咐,“假如见到毛主席,千万不要跟他老人家跳舞,你跳不了。”谨记团长的嘱托,马玉楼来到怀仁堂,那真有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当中央首长一个个来到舞会现场时,她紧张局促得都不知道手往哪儿放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晚上9点,怀仁堂的大门被打开,马玉楼突然脑袋一阵发热,没想到毛主席真来参加舞会了,而且座位就在山西青年晋剧代表团的中间。“我感觉那时候心跳都停止了。”

“你们多会儿来的?”毛泽东主动跟身旁的牛桂英聊起了天,“一个多月了。”“住得还好吧?”“挺好的。”随即,工作人员说,“毛主席,您要不听一段马玉楼唱的山西梆子吧?”“行,听《空城计》。”主席都点了,马玉楼顾不得紧张和局促,赶紧走到主席面前,唱了起来,毛主席和着节奏,在腿上打着节拍。

一段唱罢,马玉楼走到主席面前握手,这时跳舞的乐曲突然响了起来,毛主席顺势邀请这位山西妹子跳舞,马玉楼又着急起来,“主席,我不会跳。”马玉楼面红耳赤,毛主席不在意:“我教你。”

马玉楼害怕得迈不开步子,在山西学的那点舞步,早已抛到了脑后,不到一米六的她只好尽全力踮着脚尖,跟着主席跳舞。越着急越出错,马玉楼竟然踩到了主席的脚,连鞋带都踩开了,她带着哭腔说:“主席,我踩你脚上了。”“不怕,你跳得挺好的。”毛主席还安慰她呢。

因为山西团赴京演出是大事,每天都有专人向省委、省政府报告行踪。当天,秘书在报告时说道:“马玉楼和毛主席跳舞,踩到了主席的脚。”于是,这事儿就传开了。

第二天,马玉楼跑到了六叔马一坚所在的北京某空军部队,把这事儿又跟六叔说了一遍,这可是大喜讯啊。没成想,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的六叔,都没有亲眼见过毛主席呢。六叔告她,“好好珍惜,好好为党工作。”回到驻地后,马玉楼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不敢骄傲,继续前进。”

山西青年晋剧团在北京一战而红,在此后的两个月,马玉楼和队员们九进中南海,为中央首长和京城百姓演出,这是她认为这辈子最值得说道的事。

2 50多张珍贵照片在“文革”中烧为灰烬

不几年,“文革”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嘛,文艺界是首当其冲受害的。一天,家属院里突然闯进一伙红卫兵,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要抄牛桂英的家。马玉楼和田希文正好路过,看着这架势,他们知道暴风骤雨要来了。很快,牛桂英被批斗了。

马玉楼和田希文害怕极了,害怕红卫兵也来抄自己的家。“赶紧,把不该留的东西都扔了,尤其是照片。”那些照片里,马玉楼可穿着“龙袍”,这“帝王将相”的东西是封建遗毒,留不得;还有些照片,是马玉楼和中央领导的合影,那些首长成了黑帮,你还存着照片,是想变天吗?也留不得。

记录了马玉楼一辈子“传奇”人生的照片,如今却成为一颗颗不定时炸弹。

“烧了吧,别给自己惹麻烦。”痛下决心后,马玉楼还没来得急再翻看一遍照片,就被田希文在漆黑的夜晚拿走了。
这些照片怎么处理?埋了,怕被这些红卫兵们日后挖出来;扔了,也没个扔的地方。还是烧了干净。夜晚,在他们院里的厕所,田希文仔细码好了50多张照片,往上面倒了汽油,点了一把火……

一边烧,田希文一边叹气,烧掉的不仅仅是相片啊,烧的是马玉楼十多年来的舞台生涯啊。

照片足足烧了40多分钟,烧完后,田希文又拿着木棍开始翻那些灰烬,看看是否完全毁灭掉,没想到在最下层,还有仅存的一张马玉楼与周恩来总理握手的照片。“天意如此。”田希文又叹口气,立即撬开了厕所的砖头,把照片埋了下去。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将近十年,“文革”结束,他才偷偷取出来。

除了照片,田希文还烧了一件宝贝。那就是齐白石送给马玉楼的一幅虾画——在马玉楼20多岁时,曾跟随老师丁果仙到北京演出。丁果仙和齐白石有交往,马玉楼有次随行去了齐家。当时,齐先生已经80多岁高龄,握笔画画依然苍劲。齐白石为丁果仙画了一幅虾,并写上“晋剧大师丁果仙”的字样。然后,有人向齐先生介绍了马玉楼,齐老二话不说,再次提笔画了几只小虾,上面写着“晋剧艺术后继有人”,赠予了马玉楼。

画要留到现在,恐怕值很多钱。马玉楼有点遗憾,但更伤心的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唱戏了,当时她啥也不怕,不怕改造,不怕吃苦,就怕不能登台,不能唱戏。

3 赴前线慰问演出,体重瘦到80斤

“文革”结束了,马玉楼又能登台了,艺术生命重新焕发了光彩。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全国组织演出团去前线慰问。山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刘江给大家做动员:“此次出行,条件艰苦,大家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另外,绝对不能有人搞特殊。”

马玉楼是被钦点的,因为前线山西士兵不少,他们都想听《打金枝》。

那一年,马玉楼刚刚做完胆结石手术,肚子上寸大的疤痕还隐隐作痛,稍一用劲,伤口还能渗出血来。

就这,马玉楼一点儿没含糊。不过,考虑到马玉楼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安排田希文一同前往,演出时拉胡胡,不演出时照料马玉楼。在山西团里,这是唯一一对儿夫妻。

山西团有52个人,刚到前线时,有人把马玉楼叫到了一旁,给这位还未痊愈的“角儿”开小灶,做了很多清淡的饭菜,这让马玉楼和田希文措手不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汉儿,这不是不让搞特殊么。”那一天,马玉楼坐卧不宁,对组织的照顾怎么都不好意思接受,最后还是拒绝了这种优待。

第二天晚上,慰问演出正式开始了。月黑风高,他们被直接带到了一片空地上,四野寂静,舞台在哪儿?马玉楼和大家一头雾水。不一会儿,开来六辆军用大卡车,并排一停,挡板一放,一个舞台就出现了。再过一会儿,上千名战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静悄悄黑压压坐了一片,马玉楼感觉特别神奇。

战争对马玉楼不仅是神秘的,更是残酷的。驻地濒临前线,马玉楼不时能见到伤兵从前线撤下来,断了胳膊的,断了腿的,裹着绷带连眉眼也看不见的,血腥味经久不散。见的越多,马玉楼越感动,越要卖命演出。她吃不惯南方的米饭,又不肯上小灶,田希文只得买些小面包给她充饥,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瘦得只剩下80斤,心疼得田希文几十年过后还要掉泪。“实在不行,咱就不唱了!”田希文说。刘江也数次过问,“玉楼呀,能不能唱?”“能!”马玉楼没二话。她说,那么多战士都牺牲了,我这算啥,演!

就这样,马玉楼忍着病痛到各地唱。驻地所在是13军和14军,两个军大部分士兵是山西人,军里主要领导也有山西人,在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晋腔晋韵、乡音乡情,都非常激动。13军军长王立岗说了,“我听见这个胡胡,这个梆子声,比世界上的任何乐器都好听。”

当时,全国共去了40个文艺慰问团,山西团一呆就是三个月,留到了最后,哪里辛苦就到哪里去。

出发前,马玉楼曾给六叔写过信,告诉她自己要上前线演出的消息。六叔问,“玉楼,你入党了没?这次是对你的考验。”在战场上,马玉楼递交了入党申请书,随后火线入党。

结语

马年,马玉楼整整80岁,儿孙满堂,到了享清福的时候,可她闲不住。这不,省晋剧院要恢复传统老剧目,大家都知道马玉楼背的本子多,就让老人家回团里指导,帮着年轻人复排剧目。每天上午,马玉楼会在家里看剧本,把自己心里记的东西一点点掏出来;下午,她要到剧院去,从站位、身段到唱腔,她要逐一为年轻人们示范,一来就是几小时。

马玉楼的三儿子田少军是著名演员,听说母亲又回团里工作了,特意从北京打来电话嘱咐老爸,“别让我妈太累了,80岁了啊。”

“管不住,人家问她要承包几个剧,她一口气答应下三个。我倒要看看她要咋地忙了!”话虽如此,田希文却默默地做起了幕后军师,陪着老伴一起为晋剧“疯狂”起来。马玉楼就想把毕生所学教给年轻人,“谁让我是传承人了,咱就得传承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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