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曾经被说成是下九流,谁都瞧不起。然而,一朝成名天下知,成了角儿的演员也会成为富贵之家的座上客,享受到比别人多得多的掌声,见惯世情冷暖、世态炎凉、世相百态。过去戏台上常有一副对联,“戏场小世界,人生大舞台”,正是这行当的写照。由此特请一些三晋名伶铺陈些梨园往事,请读者品味。
晋剧泰斗程玉英已是耄耋之年,戏唱不动了,功夫却没落下,每天早上还坚持练唱、踢腿,甚至下半腰,练够一个半小时才休息。
光影慢慢走过,照在程玉英的脸上,纵然沟壑纵横,却光彩依然。“旧社会我是在地狱里活着哩。过去咱看人家一眼,人家就骂,臭唱戏的,你还有权利看人呢?被骂了也不敢还口。去村里唱戏,一个村长都敢欺负你,拿二指宽的一张纸条,写上:程玉英,几点到某某饭店,请你吃饭。这哪是请吃饭啊,那是要侮辱你。旧社会的演员太苦了!”程玉英慢慢说,“新社会,党养活着咱,人民对咱也尊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光荣的共产党员、人民的演员,我什么都得到了,现在五世同堂,是在糖罐罐里活着哩!”
程玉英,用一辈子的苦泪、抗争,换来四个字:梨园尊严。
其实,老人的住处实在有些简陋。采暖季要自己烧锅炉,一冬天烧7吨煤,还是冷,每年都冻得她生病住院。退休工资6000多元,还得供一大家子嚼谷,可她特别豁达,一直说自己是在天堂活着呢,幸福着呢。
1怕被卖作童养媳拜了师父学唱戏
程家是河南洛阳人,不知哪一辈来到平遥。
爷爷程遵濂,晋商巨贾,最发达的时候,平遥有一条街都姓程。程遵濂有了钱之后,像许多那个时代的商人一样,兴教助学,曾经在路上给上京赶考的贫寒举子赠送盘缠,每人五两。由此被朝廷诰授学政衔,赐匾“士林戴德”。
可到了玉英爹程福荣手里,家败了。那年月晋商管束家中子弟,有一个方法是给大烟抽,抽得人整天没精打采。他们认为,这样吃喝嫖赌乃至作奸犯科的事就干不了了。至于人也废了,那不要紧,家里金山银山够花几辈子的。
然而,晋商没落了,家也败了,像程福荣这样的废人,就别指望着有好日子了。
福荣头一个老婆得病死了,娶了福嫂续弦。前一房留下一个女儿,小名牛儿。牛儿比玉英大7岁,姐妹俩感情很好。打从出生起,玉英就住在场院的门房里,没见过程家的风光。4岁那年,因为债主逼债,加上烟瘾的折磨,爹竟然把姐姐骗出去卖了。从那以后,福嫂就害了怕,到处揽活干,给人家缝补浆洗,每天把玉英看得紧紧的,深恐孩子再被自己男人卖了换钱。福荣倒是好了一阵子,每天在衙门里切菜、倒泔水,夫妻两人勉强度日。
6年后,牛儿因难产死了。福嫂哭得撕心裂肺,伤心过后,她紧紧抱住玉英说,“肉女子啊,妈妈想让你跟上说书红唱戏去哩。”
玉英小时候脸蛋圆圆的,长得比较胖,就得了个“肉女子”的小名。虽然年纪小,但她也常听人骂,“戏子婊子猴,王八吹鼓手”,唱戏的不好啊!“妈,唱戏我倒是爱,可就怕人看不起。”
福嫂说:“不怕,你能走了就好,省得让你爹卖了当童养媳,就死在山上了!”
第二天,福荣就领上玉英去见说书红。
说书红姓高,高文瀚。因唱腔气域宽广,听得清,送得远,唱中有白,白中带唱,所以得了说书红这个艺名。表演上,他男、女、丑、俊各门架子功夫,无一不精,是晋剧最有名的角儿。
说书红仔细看了玉英的眉眼长相,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让她伸伸胳膊、踢踢腿,见四肢没啥毛病,就让她唱两声。
玉英想了想,唱了《武家坡》里的一段,惊得说书红瞪大了眼睛,“呀,这小鬼嗓子好哩么!行了,写个约,留下吧!”
程玉英,10岁拜高文瀚为师,七年挣的钱都归高文瀚。“七年里,死、走、逃亡概不负责”。
离家的前一夜,福嫂把家里唯一的大被子拆了,又拆了一条褥子,给玉英拾掇出一副铺盖。卷起来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外面连块包的布也没有。
走之前,玉英并没有觉得多么伤心。师父有一辆盖着篷布的车,车子是用马拉的,那匹马枣红色,前额有一撮玉白色的毛,叫玉石马,特别漂亮。打从坐上车,玉英的眼睛一刻也不离马儿,连一路追着马车走的爹妈都忘了。
马车行至城隍庙街的时候,突然被人拦下。这人是玉英的四大爷,乡绅。四大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质问福荣:“做甚去呀,叫我玉英子当戏子婊子去呀?程门里丢不起那个人!不能去!”
福荣躲在后面不敢吭气,福嫂说:“大闺女牛儿被你兄弟卖了,死在了山上,这事情你知道吧?我肉女子现在去学戏,是去逃命哩!谁都知道唱戏的不好,可我们再没别的活路了啊!你要能不用孩子去唱戏,我就给你磕一百个响头!不问你要多的,只要把梁赵那四十亩祖坟地,给上我十亩就行了!”
四大爷没再说话,转身回去了。
“驾!”师父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轿车又骨碌碌地走开了。福嫂一下子扑到轿车口上,“肉女子,好好听师父的话,不要想妈妈!”
“妈———”玉英咧开嘴刚想哭,又怕惹师父生气,硬生生把眼泪咽回了肚里。
2三年里没一天不挨打,从戏台上能踢到台下去
阴历十月十五,天气微凉,戏园子垛箱歇班。这时候歇下,到第二年正月再出来组班。
师父带着玉英和大徒弟刘桂英离开锦梨园,回到太谷小白村,正经八百地开始教玉英学戏。
学戏不叫学戏,叫打戏———戏都是打出来的。
早上四五点,师父来叫玉英起床,喊嗓子、练功。叫一声不起,就把破被子扯开,竹板子浑身乱打。数九寒天,师父让她面对墙站着,一遍遍念道白、不停地唱。如果唱的时间短,或者歇一歇唱一唱,哈气很快就消散了,根本冻不成冰。若是师父来检查时没有冰,玉英就会挨打。手边随便有个家伙什,竹板、马鞭,不管是啥,抄起来就往她身上招呼。
三年里,没一天不挨打。因为老挨打,师父一喊“玉英子,唱戏来!”玉英吓得只觉脑袋像被浇了一盆凉水,记得滚瓜烂熟的词儿也忘光了。师父气得拽着她的两只手,左右各打五十板,屁股上再打五十。打完也不让睡,去地上跪着思过。师母看不下去,半夜偷偷叫她上炕睡,师父醒了,一脚又把她踹地上。
后来须生改唱青衣后,玉英的词儿变了,挨的打就更多了。单说《汾河湾》《武家坡》两个戏,薛平贵和薛仁贵,一字之差,就把玉英难死了,总是混淆。那时上台唱戏,玉英和师父配戏,一个青衣,一个须生。一听玉英唱错,师父也不管正在唱戏,抬脚就把玉英踹到戏台下。观众们叫嚷:“哎呀说书红,你可把徒弟打杀死了!”大家七手八脚把玉英扶到台上,继续唱。就算演得好,也要打,只是打得轻,怕她自满骄傲。
结结实实被打了五年,玉英再也不敢忘戏词。可半夜里她还是会哭醒,想着爹妈要是在身边,怎么会被师父这样毒打?
这年3月,锦梨园到平遥永成村演戏,福荣福嫂跑来看玉英。师父不高兴,怕玉英见着爹妈把心野了,拉着脸说,“看看行,别多说话。”
福嫂拉着玉英去厕所说体己话。玉英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妈妈,我不学了,吃不下这苦啊!每天挨打,每天挨打!我也是人!能叫爹卖到山上,也不学这唱戏了!”
福嫂说:“孩儿啊,还是活着好!妈妈还指望你成了角儿,养活妈哩!”
谁知师父在外面“监听”,喊道:“出来!”
玉英哭着走出来,他训斥道:“怎么,给你一碗饭吃你还受屈哩?看见你是块材料,才给你演戏。给个金子你能花完,演戏你能花完?”说着揪住玉英就打。福嫂在旁边看着,都快心疼死了。打完后,师父狠狠瞪着福嫂说:“以后别再来了,净扰乱她的思想!你们不要心疼,我这是为她哩,打她是给她饭吃哩。打戏打戏,打才能有戏演哩!”
哭过之后细想想师父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玉英从此收了心。
3宁可跑得掉了鞋(hái)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
一年冬天,京剧四小名旦“小梅兰芳”李世芳来帖请高文瀚赴京。
说起来改唱青衣,还有个救场的故事。
高文瀚有个出了师的徒弟,叫黄玉喜,带着戏班在北平演出。一天,戏报出了折子戏《二进宫》,8点开戏。票都卖出去了,从外面请的两位坤角突然提出,没十块现大洋不上台!玉喜拿不出钱,走投无路,跪到师父面前:“不管好赖,让我玉英妹子去唱李艳妃吧!”师父说,玉英是须生,没学过青衣。旁人帮腔道,有那学戏的聪明人听一听就会了。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跟玉英说不能见死不救。
其实,玉英心里挺高兴,她爱青衣,想戴花,见不得须生,不愿戴长胡子,所以,平常对青衣的唱词很上心,比须生的词记得还准。可是,台下的观众都坐好了,现在才来排戏,赶得及吗?
初生牛犊不怕虎,玉英一上台,忘了紧张,出场刚喊了一嗓子,清脆浑厚的嗓音就得了满堂彩。那场戏,观众喊了八次大喝彩!师父发现了玉英的青衣潜质,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对她说:“行了,以后你就改唱青衣吧!”
14岁的程玉英,唱红了北平城。
那时节,晋剧旦角唱戏,尾音是“那咿呀嗨”,又土又空洞。寿阳有个叫“洋冰糖”的青衣,唱“那咿呀嗨”时,“嗨”的拖腔比较长,很好听。玉英得了启发,琢磨着怎么能改改。她的嗓子浑厚,有丹田音的功夫,若能在空荡处加些“嗨嗨嗨”,岂不更婉转动听了?
有一次演《断桥》,她用一个又一个的“嗨嗨嗨”,把白素贞对许仙的又爱又怨表现得淋漓尽致。观众忍不住喝彩:“这是谁啊,唱得太动情啦!”“是程玉英!说书红的徒弟、果子红的妹子程玉英!”“嗨嗨腔”一炮走红。有人怕误了听程玉英的“嗨嗨嗨”,只顾跑路,把鞋都丢了。这一年,程玉英16岁。
后来,她和丁果仙一道被称为“晋剧女戏王”,而“嗨嗨腔”在晋剧中正式定型和程式化,成为独树一帜的程派声腔体系特征。戏评家翁偶虹说:“程玉英的唱腔,大可与程砚秋的程腔并列媲美。”
程玉英成了山西的“女戏王”,可乱世里的戏王,除了手头阔绰了一些之外,担惊受怕可比普通人要多得多。
玉英还会遇到什么事呢?她的人生,还会发生怎样的转折?
宁死不给鬼子唱戏保贞洁嫁了翻译官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侵华战争。
兵荒马乱谁还听戏?戏班散了,玉英跟着爹妈去山上躲难。
过了一阵子,师父又重出江湖,到了太原的中华大戏园。他接连两次打发人来找玉英,让她出来演戏。师父的面子搁那儿,玉英不能不去。
头一晚唱的是《武家坡》,女中豪杰王宝钏贫贱不能移,唱出了人们发愤图强、驱逐日寇的心声。戏完之后,很多人还围在戏院门口不走,都想看一眼程玉英。
谁知,因为反响强烈,灾难又临头了。日本人的狗腿子田翻译来找程玉英,说皇军让她去宣抚班打牌。所谓的宣抚班,受各地日本警备队领导,是日本军队向沦陷区人民进行反动宣传和奴化教育的一个机构。打牌?和日本人打牌,能有什么好事?
师父跟玉英商量,想让她去应付应付。玉英哭了,质问师父道:“你真不知道打牌是做啥?与其叫野兽们糟践,倒不如被杀了砍了,死了也干干净净!”
师父也不想把爱徒往火坑里推,可如果不识时务,谁知道日本人会出什么狠招害人?果然,不见玉英赴会,日本人当晚就包围了戏院,稀里哗啦一阵打砸抢,好好的戏台被他们折腾得七零八落。
玉英吓得不敢回来,在外面东躲西藏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等风声过了,又来了个翻译官,赵雪岩。
此人就是后来玉英的丈夫。他和那些汉奸不同,且不说他是程玉英的戏迷,不会对玉英不利,最关键是,他人好心善,还算有点良知,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有了赵雪岩的庇护,戏院又开始营业了。
但平顺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日本大官看了程玉英的戏,想娶她做老婆,连聘礼都送来了!师父吓坏了,情急之下给日本人解释说:“不行不行,玉英已经是赵翻译的人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玉英对赵雪岩颇有好感,知道他可以托付终身。可是,她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郑鑫。郑鑫是个进步知识青年,也是她的戏迷,曾为她向师父求情,让他别再随意打骂玉英,也曾替她给爹妈写信、寄钱。玉英情窦初开,钟情郑鑫已久,但自从日军入侵,两人就失去了联络。
如今大难临头,心上人是等不到了。赵雪岩家里有妻小,可这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护住贞洁,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谁叫你唱了戏来?凡唱了戏的女人,有几分姿色的,有几个不受人糟践,不给人做小妾的呢?玉英心里流着泪,匆匆忙忙嫁给了赵雪岩。
日本军官听说程玉英是有夫之妇,就摇摇头不要了。一场风波就此平息。然而程玉英的一生,也就此改变。
新中国把“鬼”变成人,俩剧团抢一个程玉英
1948年,北平东四牌楼。
一个卖烟、洋火、蔬菜的杂货摊。
守摊的女人28岁,穿着普通的家常衣服,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没人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让人迷恋尖叫的晋剧名旦程玉英。
从山西到北平,辗转去了东北,又回到北平,告别了舞台的程玉英,因外室的身份受尽白眼,因宫外孕大难不死……七八年来的艰辛坎坷,把她磨练得小心谨慎。偶尔,同样躲在北平的刘俊英、牛桂英姐妹们来访,大家回忆起梨园往事,唏嘘感慨一番。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大街小巷突然出现了一群当兵的。外面人都在说,咱们的队伍回来了。
一开始,玉英挺害怕,虽然照样出摊,但两三天才洗一回脸,不敢打扮,有时还故意把自己的脸涂黑,生怕再惹上什么祸事。但慢慢地,她发现,这些后生和以前那些当兵的不一样,他们来往街上,待人随和客气,不笑不说话,有事先敬礼。他们来买菜,她称呼“老总”,人家说,不要叫老总,咱们是同胞!一样的菜,她比别人多卖1分钱,当兵的也不恼,她说,我的菜洗得干净,所以贵。当兵的笑呵呵地说,贵得有理。
玉英不再怕了,共产党的兵不欺负穷人,是穷人的党,是个好党。
见世道太平了,玉英对爹妈的思念又占据了整个身心。1949年五月端午,她下定决心,回了山西。可惜妈没等到最爱的女儿,一年前就死了。爹呢,又穷又脏,身上长满了虱子。父女俩抱头痛哭了一番。活人难,可人命顽强。八九年前,玉英匆忙逃走时,塞给爹妈两只二两的金镯子,他们这几年,就靠这坚持了下来。
大名角程玉英回来了,众乡亲们纷纷来探望,几个爱闹票的票友们进门就唱起了山西梆子。曲牌一起,像是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了,你唱红,他唱黑,唱了几天就把旧社会活得像鬼的悲凉气氛给冲淡了。大家伙都说,只要程玉英回来,平遥城就红火热闹了。
果然,玉英一声“嗨嗨嗨”,整个平遥城都震了,区长都挤进了人群去听戏。第二天,县长就派人去看望玉英,让她当团长,把快要散伙的平遥晋剧团带起来。这可难坏了玉英,回平遥之前,她先到的太原,已经答应了那边的姐妹们,看完父母就去太原,跟她们一起搭班子组剧团,怎么能变卦呢?可是家乡这么需要自己,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左右为难之际,太原那边的姐妹们听说平遥已经任命程玉英为团长,几次派人叫她回太原,可平遥就是不放人。昔日说书红高文瀚培养了几个女徒弟,以刘桂英为首,名字里都有一个英字,人称“高门九英”。太原这边说,如果玉英来了,九英齐了五人,剧团名就叫“五英剧团”,团长就定玉英!
玉英心里一动。师父去世几年了,如果姐妹几个能搭班子组剧团,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是莫大的安慰。再说,县城和省城确实不能比。日本鬼子逼得她离开舞台十来年,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如今再不往出蹦跶,恐怕就要像蜗牛似的,永远窝在小壳里了!
拿定主意后,程玉英决定最后回平遥陪爹过个年,除夕就赶回太原,大年初一晚上还有她的戏呢!
谁知大年三十,爹把玉英拦住了,说好歹要陪他过了年。玉英只好住了一晚。正月初一,天没大亮,玉英刚准备走,家门口已有人站上了岗。紧接着,不是书记、县长叫谈话,就是部长、局长轮番来家里拜年。后来玉英才知道,就算她出了家门,恐怕也走不了多远。从她家到火车站的所有交通要道、各个路口,都有剧团的人放哨、把守。别说她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只小鸟,也飞不出城去!
就这么着,程玉英留在了平遥群众剧团。后来,又到了榆次专署晋剧团。
伤兵携带细菌传染病毒慰问时扯口罩唱了几个戏
1953年4月,志愿军回国。太谷康复医院。
从大卡车上下来时,程玉英还在想,此行的任务,是慰问从抗美援朝前线负伤归来的志愿军,该给他们唱什么选段好呢?
进去之前,慰问团专员告诉大家,医院里住的志愿军,肢体残缺,伤势严重,还有细菌传染病毒,所以,所有慰问人员进病房前必须戴好口罩手套,严格保持距离!
这家医院有一个特殊病房,里面只有一个病人。隔着门窗,玉英朝里头看了一眼,那个病人脸肿得很厉害,像发面馒头一样,脸蛋却特别红。专员悄悄告诉她,这是受了细菌感染的重伤病号,没几天好活了。
玉英点点头,心里挺难受。
进去后,专员介绍说:“这是榆次专署晋剧团团长程玉英。”
病人立即精神了不少:“程玉英?她是山西人。她的嗨嗨腔唱得可好呢。能不能给唱两声?”
专员刚要拒绝,玉英已经脱口而出:“能!”
说着一把把口罩揪了,清清嗓子就来了一段。伤员听了不过瘾还想听,程玉英又唱了一段。戏唱完了,那位战士在床头摸索了半天,掏出国家奖励的志愿军荣誉勋章,颤巍巍递在空中:“程玉英,给你吧!我活不了几天啦。”
玉英的喉头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出了病房,专员说:“老程,传染病没治,你把口罩摘了,就不怕给染上?”
玉英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程玉英!没有他们给咱打江山,咱能过上幸福生活?我今天就是给传染得病死了,心里也觉得坦然!”
临走时,玉英他们刚上车,就见病号们拄着拐杖、棍子纷纷出来相送,好多人哭着不让走。玉英又从车上跳下来,挨个跟战士们握手、拥抱。
回去的路上,专员又问玉英:“那些人跟你非亲非故,也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你跟他们哪来那么深厚的感情?”
玉英说:“我们都是受苦人,命运是一样的。”
听了这话,专员也动了情,点了点头说:“这就叫阶级感情,你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不计名利全心全意为他们服务,可以入党了。”
其实,玉英早就申请了入党,但是,共产党员一夫一妻,自己却是别人的小妾。虽说她和赵雪岩已经分别几年,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但若要入党,必须理清这层关系。
玉英决定离婚。
赵雪岩在北京过得很苦,和大老婆守着那个小摊,穷得只有一条没破的裤子,谁出门谁穿。玉英看得泪都快下来了,把离婚的事谈清楚后,临走前,玉英把身上仅有的七八张布票全掏了出来,还给他们留下500元钱。
此后,程玉英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再也没嫁人。文革期间,因为她人品好、人缘好,虽然也被批斗,但没受太大的苦。文革结束后,精力又放在培育新人,桃李满三晋,就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众多名旦,许多就出自程门。2011年,还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
现在程玉英已经94岁高龄。虽说过了一定年龄,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但是,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正如程玉英,粉墨生涯八十年,啼笑荣辱皆尝遍,但就算你离她再近,也闻不到一丝老人味,坐硬板凳一上午,腰板依旧挺直,没有一丝松松垮垮。让人不由得疑惑,这位老艺术家,真有什么青春常驻的秘方吗?
她说,艺术生命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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