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中的男欢女爱

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在昆曲袅娜旖旎的世界里，唱不尽的男欢女爱，缠绵悱恻，令今人唏嘘不已。前世繁华落尽，似乎注定了昆曲今生的寂寥与落寞。喧嚣的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台，在这个越来越薄情的时代，昆曲，兀自演绎着一曲曲地老天荒的情。

在这盎然春日里，北方昆曲院、苏州昆剧院、皇家粮仓、九朝会带来《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多台好戏，竞相登场，争奇斗艳。就让昆曲的柔情蜜意与融融春意缱绻相依，在昆曲的吴侬软语中做一个醒来了无痕的春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昆曲中的爱情

昆曲的爱情剧大多以文质彬彬的才子、俏丽温婉的佳人作为故事主角，以委婉曲折的“情”作为故事内核，以清丽雅致的文词作为文本（以及舞台演唱）的主要表现形式，因而它从整体上呈现出“阴柔美”的风格。不过，这种阴柔美还具有差异性，例如“妩媚娇美”和“淡雅凄美”。

妩媚娇美

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等昆剧的风格可谓妩媚娇美。首先，从戏曲的文辞风格来看，《西厢记》、《牡丹亭》华美的文采为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增添了妩媚的风韵。《西厢记》的出现，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明代的凌濛初曾称“《西厢》为情词之宗”。翻开这部被称为“化工”之作的《西厢记》，我们的确可以感受到一种女性的娇羞、妩媚之气扑面而来。例如，张生一见崔莺莺就心生爱慕，对她离去的身影唱道：“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崔莺莺见了张生后，也暗生心事：“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簾，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语凭栏杆，目断行云。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整部戏的文辞温柔美丽，使人如置身于花间，不能嗅其味、视其形却能感其香柔娇美，读罢余香满口。《牡丹亭》的文辞更是活色生香、妩媚动人。剧中的佳词丽句，俯拾即是。当杜丽娘走进后花园时，满目春光唤醒了她的生命，她感叹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只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这些文辞字字珠玑，多用极具女性气质的饰物（如香粉、花簪、佩环、翠钿）、衣物（如裙衫、罗裙、红袖），明媚而不强烈的色彩（如翠、碧、粉、白、红）以及美好的自然事物（如蝶、燕、花）等营造一种梦幻般柔美妩媚的神韵。

其次，在这些剧作中，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美仑美奂，不含有丝毫男儿气。它们凸显了“情”的美好。在《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的“情”未逃离“郎才女貌”的俗套，然而“郎才女貌”恰恰是青春男女之间的天然吸引，他们的爱情不搀杂功利因素，纯真、美好，给人以人生的温暖。在《牡丹亭》中，充满生命气息的花园春景触动了杜丽娘的情思，她的“情”发乎天然。正是出于对“情”的天然魅力的揄扬，这些剧作散发出娇柔、婉丽的诗意、唯美气息。

淡雅凄美

如果说上述审美风格的才子佳人戏不免“语带烟花，气含脂粉”那么《浣纱记》、《桃花扇》等剧作的风格则是淡雅凄美的。它们之所以与上述作品的风格不尽相同，首先是因为它们的文辞风格不同。《浣纱记》、《桃花扇》等剧作文辞淡雅清丽，这是与剧情相得益彰的。

其次，其淡雅凄美主要体现在对“情”的描写上。《浣纱记》、《桃花扇》等剧作并非完全写才子佳人的爱情，而是带有政治色彩。它们为双线结构，除了一条叙述男女双方感情发展的线索，还会有一条与政治有关的线索并行，小人拨乱、战乱干扰等情节串缀其间。于是，才子佳人的情感波折与政治现实交织在一起。同时，政治造成了才子佳人恋情的凄婉悲切。剧作总以政治生活为大背景，复杂的现实赋予了人物更为生动多样的情感。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并非纯粹的“才色相悦”，而是建立在共同的政治理想基础上的“志同道合”、“知音相求”。他们的爱情以对国家存亡、民族安危的关注为基础，关键时刻能舍弃儿女情长，为宏阔的政治理想牺牲一切。这样的爱情，是感性的，更是理性的，它真实、凄婉、悲切，有时又显得超凡脱俗。剧中，才子、佳人的相识是浪漫的，相恋的过程却少有卿卿我我，多遍布政治风云和权奸斗争。他们的结局也许是相聚，但未必是团圆，即使是团圆，也未必就令人满心喜悦。总之，爱情的发生发展与政治斗争紧密相连，使得此类剧作少了些柔弱娇羞，多了些淡雅凄美。

《浣纱记》通过叙述范蠡和西施的爱情来展现春秋时期的政治斗争，总结吴越兴亡的历史教训。剧中的范蠡为了国家复兴，主动向越王献计，举荐未婚妻西施潜藏在吴王身边，以美色惑之。他以惊人的理智劝服尚在犹豫的西施：“但社稷兴亡，全赖此举。若能飘然一往，则国既可存，我身亦可保。后会有期，未可知也。若执而不行，则国将遂灭，我身亦旋亡。那时节虽结姻亲，小娘子，我和你必同作沟渠之鬼，又何暇求百年之欢乎？”西施虽不胜伤悲，但为了国家大计，终于愿意做出牺牲：“国家事极大，姻亲事极小。岂为一妇之危，有负万姓之望。”这种可怕又可敬的献身，使范蠡和西施的爱情透露出浓郁的、悲剧性的政治色彩。十年之后，吴王荒淫误国，越王拜谢西施。然而，范蠡和西施深知勾践只能同危难，不能同安乐，遂舍弃富贵，泛舟远遁，隐匿江湖。这个结局，同一般的才子佳人戏不同。它并未以范蠡和西施大功告成后夫贵妻荣为结局，而是让二人功成身退、归隐渔樵，这样，他们的爱情拥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潇洒，也弥漫着悠远浅淡的伤感。

孔尚任的《桃花扇》更散发出凄丽感伤的气息。它巧妙地以明末复社文人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的悲欢离合为中心线索，辅之以政治斗争，全面铺写了南明王朝的亡国痛史。剧中那把“桃花扇”将男女悲情、政治惨痛勾连起来，构架宏阔，针线绵密，描绘南朝人物、事迹，字字绘影绘声，写情则于哀婉中见悲愤，写史则于壮阔中见凄凉，几近完美地表现了作者的意图：“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侯方域和李香君相见之初，也相互倾慕对方的容貌才情，然而让他们的爱情坚如磐石的力量源于他们共同的政治立场。在侯方域眼里，香君不仅是个美丽多情的绝代佳人，而且是与他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畏友。当侯方域的政治态度有所动摇时，香君申明大义，气节可嘉：“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这种鲜明、坚定的政治立场警醒了侯方域，使他断然割断与阮大铖之流的纠葛，全身心地投入到复兴明朝的政治斗争中。如果说《浣纱记》中，西施被卷入政治权谋是被动的，那么《桃花扇》中，李香君参与政治斗争则是自觉、主动的。然而，不可否认，微渺的个人在浩瀚的政治风云和强劲的历史潮流中往往显得无力，政治斗争的失败预示着侯、李爱情的终结，就在二人最后相会，意欲永结同好时，张道士喝道：“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这对于侯、李如冷水浇背，促使他们大彻大悟，双双入道。《桃花扇》系依据明末真人真事敷衍而成，历史上的侯朝宗与李香君分离后再未见面，但该剧却让二人在苦尽甘来终获相聚之后选择了别离，这种凄美的爱情将全剧推向一个新的境界。一场席卷天地的政治波澜，一段历尽艰辛的儿女真情，顷刻间灰飞烟灭，化作鸿毛，真个“沧海桑田，如同幻梦；朱楼玉宇，瓦砾颓场”。而对于旁观者而言，这种家国大恨、爱情伤悲、人生苦痛何尝不令他们感到人生如幻梦的虚无？当时搬演此剧时，“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炧酒阑，唏嘘而散”（《桃花扇本末》），何等凄清！因此，综观全剧，这类才子佳人戏将爱情和政治杂糅为一体，必然使剧作风格少了些妩媚娇美，多了些淡雅凄美。

尽管“妩媚娇美”和“淡雅凄美”各自代表了一种不同的阴柔美，但是在同一部作品中，它们往往又会交互呈现。例如《牡丹亭》。杜丽娘生有国色天香之貌，可是“闺深珮冷魂销”，她的惊世美丽只能藏于深闺。她一出场就于妩媚中带着淡淡的哀愁：“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柱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当这个青春盎然的少女游园归来，不禁因情成梦，在梦中与虚幻情人相怜相爱，惊醒之后，她伤春悲秋，自怜自艾，竟然香销玉殒。而她的亡魂依然眷恋柳生，频频与他幽会。可见“情”之幽怨凄丽。从杜丽娘出场到她还魂复生，这股优柔凄美之气一直萦绕于剧中，而正由于她的“情”太过奇幻，又使得整个故事妩媚动人。汤显祖曾言：“天下女子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中的“生而死”信或有之，“死而生”却实属“理之所必无”，然而这种奇而幻的审美境界因有真情实感作内核而魅力四射。《牡丹亭》那婉丽妩媚又略带哀愁的风格感染了作家本人，也感染了世上无数痴心痴意的性情中人。相传汤显祖在作此剧时，运思独苦，力求完美，“一日，家人求之不可得；遍索，乃卧庭中薪上，掩袂痛哭。惊问之，曰：‘填词至“赏春香还是旧罗裙”句也。’”又传杭州有女伶商小玲，尤擅《还魂记》，每演《寻梦》、《闹殇》诸场，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情至极处，气绝身亡。万历年间，江南才女冯小青曾在幽居水阁的凄寂生活中写下了著名的诗句：“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在梨香院外听到悠扬的笛声演奏着《惊梦》的曲子，“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听着《牡丹亭》的曲辞，她又“不觉点头自叹”，继而“不觉心动神摇”，“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显然，正是杜丽娘那妩媚婉转的情思赋予了剧作催人柔肠寸断的魅力。

妩媚娇美和淡雅凄美两种阴柔美的交融，淡淡的哀伤和轻轻的喜悦多种美感成分的参差转换，使欣赏者的情绪保持在多变而又统一、起伏而又适度的微妙状态中，增添了剧作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