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经典不再辉煌,譬如昆曲;许多传统悄然远去,譬如诗词。
苏州大学周秦教授却矫时俗求古道,从昆曲班到东吴曲社,从戏曲研究室到中国昆曲研究中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追寻着命运赋予的弘扬昆曲的梦。春夏之交,一个风清云淡的日子,在周教授的寸心书屋,记者聆听他的昆曲故事,他的昆曲之旅——
昆班:蹉跎四年
与共和国同龄的周秦,出生书香门弟,自幼接触昆曲,擅长诗词,尤工吹笛度曲,即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下乡插队期间,也曲不离口笛不离手。1977年恢复高考,周秦入学江苏师院中文系,因即席奏和钱仲联先生新作绝句四首而得钱先生“一见叹赏”,从此收录门下。
“治中国文化尤其是近古文化而无视无知于昆曲者,实不啻于数典忘祖、缘木求鱼。反观之,正因昆曲是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而发祥而参天的,昆曲艺术工作者如若不具备关于中国古代历史、文学、哲学、语言乃至5000年文化的广博知识,也必将一事无成。”事实上,像周秦这样精填词谱曲、擅曼声吟哦的昆曲教师,如今凤毛麟角,寥寥无几。1989年苏州大学开设举世无二的昆曲艺术本科班时,班主任之职自然非周秦莫属。周秦全面负责自课程设置、课务安排、学生招收、专业教师聘任、学生舞台实践,乃至教学经费筹措、海内外学者来访接待等等极其繁重的事务,同时还承担了度曲、昆剧乐队、诗律学、昆曲通论等四门骨干课程。
四年寒暑,花朝月夕,笛里吟边,周秦和他的学生相与审音析律,俯仰抑扬,咸以传承昆曲为己任。从基础学习到教戏排演,从唱念舞美到传统折子,从汤显祖的《牡丹亭?游园惊梦》到阮大铖的《燕子笺?奸遁》,在社会各界的精心呵护下,昆曲班渐入佳境,稚气未脱的学子们每次一袭古装粉墨登场,皆深得曲学前辈和曲界同行的赞许。苏大昆曲班也被誉为“继七十年前昆剧传习所之后在中国戏曲史上值得记载的又一新篇章”,“标志着昆曲艺术纳入高等教育的新纪元,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创举”。
兰馨远播,香飘域外。日本京都大学汉学专业研究生石井望,获悉苏州大学创办昆曲艺术专业后,毅然放弃文部省公派留学机会,自费来苏大求学,成为我国首位攻读硕士学位的昆曲艺术专业的外籍研究生。艺坛奇葩昆曲竟在一个异域青年的身上散发出如此瑰丽的光彩,周秦深感欣慰。在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周秦利用寒假为石井望补课。那些日子里,寸心书屋每天笛声不绝:时而清丽婉转、悠扬缠绵,这是周秦在示范;时而尖锐刺耳、断断续续,这是石井望在吹蛇胆川贝液瓶子练口劲。当石井望表示要酬谢时,周秦却以“我是教师”给婉言谢绝了。不负周秦一番苦心,石井望现为长崎综合科学大学讲师,台湾新近出版了一套昆曲丛书,其中《昆曲研究资料索引》日文资料部分,就是由石井望编辑的。
创办昆曲班的初衷是通过四年的教学,使学生既掌握吹、唱、演、导等舞台功底,又初具剧本写作、音乐编配、戏曲研究等理论素养,成为昆曲艺术的通才。周秦说,他还曾梦想建立一个教学、科研和舞台实践三结合的戏曲中心。可是,当戏曲中心还是无影之梦时,昆曲班的学子们却由于没有任何一家昆剧表演、研究单位愿意接受他们而陷入了毕业分配危机,因为这些单位都自顾不暇,岌岌可危。最后,20余名学生中仅一人前往与昆曲相关的单位工作,而这硕果仅存的小伙子,也于2000年调离这一行。“昆曲班毕业至今已经十年了!”回首昆曲班的流金岁月,思及一个个离昆曲而去的学生,周秦至今还是这么一句话:“与其将学生扣在昆曲的圈子里由爱生恨,还不如放他们到外面的世界,那样或许对昆曲还能留存一点情感。”爱之甚者言之切,也许视昆曲为生命的周秦,在教授昆曲之时,多少有点当年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心境吧。
曲社:春色如许
昆曲班风流云散,周秦却依然执著于昆曲教学。1991年初,当昆曲班开办一年半之际,苏州大学东吴曲社正式成立。这是一个苏州大学昆曲爱好者的业余社团,以推动昆曲艺术的抢救振兴,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提高社友文化素养,丰富校园精神生活为宗旨。1993年夏昆曲班毕业之后,东吴曲社成为苏州大学昆曲教育的主要园地,也成为周秦的耕耘之地。
时任中文系戏曲研究室主任的周秦,以选修课的形式向学生传播昆曲艺术。每年春天为本科三年级学生开设诗词写作与吟唱选修课,讲授诗词格律,教唱《九宫大成》和《碎金词谱》等古代典籍中按昆山腔谱写的唐宋词名篇,并传授曲笛吹奏之法。在此基础上,每年秋天为本科四年级的学生开设昆曲艺术选修课,讲授昆曲发展史和曲律理论,教唱昆腔南北曲名段,并且继续传授曲笛。在课堂上,周秦旁征博引挥洒自如,艺坛掌故脱口而出,填词打谱信手拈来,清丽笛声倾倒四座,不少学生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同昆曲班一样,周秦还时常带领学子们以曲会友,传扬清韵。2000年10月,中断了二百余年的虎丘曲会重开,周秦带着东吴曲社40余名学生首先登台,以一曲《琵琶记?赏秋》拉开了曲会序幕,博得曲家激赏。
昆曲教育在苏州大学,可谓源远流长。苏大前身是创建于1900年的东吴大学堂,1905年曲学大师吴梅应聘来校讲授词曲,“指点宫商,携笛公然上课堂”,开昆曲进入学苑之先河。周秦说,高等学府是昆曲活动的最佳场所,高校师生需要昆曲,因为昆曲是陶冶情操、提高文化素养的极好教材;而昆曲也需要高校师生,因为高校师生是高雅艺术的天然知音。如今,选修昆曲系列课的本科学生,每学期均在60人以上,最多时达到一百三十多人,研究生、留学生、退休教师以及外籍教师纷至沓来,甚至有复旦大学的学生专程来苏听课,菁菁校园萦绕着昆唱笛韵……
昆研:苦心孤诣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周秦将书房题名为寸心书屋,可谓寓意深远。寸心书屋陈设简洁,一桌一椅一台电脑,一壁书橱却高及屋顶,图书典籍层层叠叠。在林林总总的昆曲资料中,记者翻检到周秦教授不少的心血之作,譬如他主编的《寸心书屋曲谱》。《曲谱》甲乙编共八十余万字,于1993年由苏州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并先后选送香港、南京两地举办的书展。作为两百年来第一部以清工为艺术指向的昆曲曲谱,甫一问世即在大陆、台湾、香港和美国曲学界获致如潮好评。著名旅美学者张充和女士、高友恭教授等托专人带信求购此书;著名曲家、中国艺术研究院宋铁铮研究员致信苏大出版社,称此书为清曲界的“圣经”。从书架上,记者又随手抽出了《苏州昆曲》一书。书还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清香。周秦说,这本专著是在台湾出版的,最近由海峡彼岸寄来,他在书中对苏州昆曲的历史流变首次作了系统阐述。据了解,二十余年来,周秦潜心梳理分析近六百年昆曲文献、昆曲实践与昆曲理论,发表学术论著数百万言。
2001年5月,中国昆曲被联合国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消息传来,昆曲同仁奔走相告,悲喜交加。周秦前瞻性地提出,整合苏州市和苏州大学的昆曲研究力量和有关资源,形成新的高层次研究群体力量,环绕中国昆曲作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这一总工程,开展各类科学研究。在他的奔走呼吁之下,2001年12月,由苏州市人民政府与苏州大学联手共建的中国昆曲研究中心在苏州博物馆忠王府成立。周秦当仁不让,成为昆曲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目前,中国昆曲研究中心正致力于研究昆曲保护、继承和弘扬的有关规划、方案、措施;整理昆曲历史资料,研究昆曲历史、现状与发展理论;整理与改编昆曲剧目等。
“昆曲之美,无与伦比,这几乎是基本常识,人所共识。而昆曲艺术的个性却决定了观众对象的有限性,导致了它的衰落濒危,这也是铁的事实,无可回避。振兴昆曲艺术,如果意味着调动一切现代或流行的艺术手段,使之吻合或贴近当代市民的口味,以图重归两百年前的荣华显赫,君临天下,这无异于援戈返日。”说到此,心平气和的周秦有点激动起来。“但是作为第一步,保存昆曲作为诗之一体的最优秀的精华部分,同唐诗、宋词、元曲一道传之子孙,使后人能像熟知李白、苏轼、关汉卿一样地熟知汤显祖、洪升,熟知他们的名作《牡丹亭》、《长生殿》,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应当能够而且必须尽力做到的。当然,昆曲艺术也应致力于出新,但这必须是在了解和继承传统精神之后的第二步,必须做到出新而不离根本。”周秦告诉记者,他已应邀担任台北国光剧团的特约昆曲音乐创作,与台湾大学曾永义教授联手创作新编昆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之编腔、教唱与配器。他准备走出寸心书屋,在这第二步上作些尝试。
昆迷:后继有人
也许是对昆曲的一往情深感染了下一代,周秦的女儿周南也是个“小昆曲迷”。十多年前执掌昆曲班的时候,周秦时常带着学生到苏昆剧团(现为苏州昆剧院)的小剧场沁兰厅走台、排练和演出。他总是踩着小三轮,载着乐器、谱架、道具什么的,而当时还在幼儿园的小周南也搭车“逃学”,坐在爸爸的三轮车上去听昆曲。耳濡目染,小周南也学了三招五式,有时还大方地上台露一手。一板一眼的水磨腔由小周南的童音演绎出来,特别柔婉圆润。大家戏称她为“小昆班”,是昆曲班的编外学员。而今,周南婷婷玉立,虽然学务繁重,但暇时总要过一把昆曲瘾。谈起这些,周秦眉飞色舞,不仅因为女儿的聪慧,更因为昆曲多了一个爱好者。
告别寸心书屋,沐浴习习春风,记者若有所悟:百戏之祖昆曲,之所以衰而不亡,就是因为有着像周秦这样默默耕耘的曲家,就是因为有着像周家这样薪火相传的知音。苏州昆曲的一页,就在这寸心书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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