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辞书出版社 《张充和手钞昆曲谱》的出版,乃是艺术界、文化界和出版界的盛事之一。说到张充和,难免不得不重提著名的“张家四姊妹”。张充和一九一三年生于上海,是苏州九如巷张家四姊妹里最小的妹妹,上有姐姐元和、允和、兆和。张家祖籍安徽合肥,曾祖父张树声乃是晚清重臣。父亲张武龄创办了苏州平林中学和乐益女中。出生甫一年,张充和便被叔祖母带回合肥老家,收养为孙女。叔祖母为她在家延请塾师,教诵诗文,习字临帖,与在苏州的姐弟们不同,受到的是旧式的教育。而这种教育与她日后的学问体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余英时在《张充和诗书画选》的序文里写道:“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国古典艺术世界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的 ‘无所不能’的造境?这必须从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谈起。她自童年时期起便走进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经、史、子、集,有书、画,也有戏曲和音乐。换句话说,她基本上是传统私塾出身,在考进北大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化的教育。”余先生非常敏锐地把握住了古典教育对于张充和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便体现在艺术领域之中,各个学科之间的关联与相通。这是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也是张充和能够在诗、文、书、画、曲、学上皆达到很高成就的文化土壤。

一九三〇年,叔祖母过世后,张充和回到苏州,在雅好昆曲的父亲支持下,随笛师李荣鑫度曲,又参加了苏州道和曲社和幔亭女子曲社,师从苏州昆剧传习所的传字辈演员沈传芷、张传芳。《张充和手抄昆曲谱》 的编者陈安娜在序言 《张充和的昆曲缘》 里写道:“元和说充和学昆曲简直是‘着了魔’,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她自己也说每支新曲子她至少要拍一百遍。”由此可见,日后张充和在昆曲上的造诣,早在这时便已打下了基础。

四年后,张充和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老师中有俞平伯。俞平伯素来极嗜昆曲,一九三五年初在清华大学办了昆曲社谷音社。张充和在北京的时候,也经常参加清华大学谷音社的活动。一九四〇年后张充和赴重庆,又在教育部礼乐司任职,与音乐学者杨荫浏等一同工作。而师从书法家沈尹默先生,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白谦慎在《张充和手钞昆曲谱》中的序《别具一格的书法》里提到“(张充和)一九四〇年以前钞写的曲谱,结字欹侧,少数笔画适度拉长,娴雅中透出几分俏皮”,在沈尹默的建议下,她“研习汉碑、六朝墓志,书风转向高古。此后数十年间,张充和的楷书总是以六朝墓志的书风为基调,手钞工尺谱也不例外”。

这套《张充和手钞昆曲谱》函套封面是余英时的题签,内附两张唱片《张充和昆曲选萃》和《张充和笛韵选萃》,白谦慎为之题签。内中共收录十册手折,一册为序跋,九册为曲谱,其中八册收录《学堂》、《游园》、《惊梦》、《拾画》、《叫画》、《硬拷》、《折柳》、《阳关》、《惊变》、《闻铃》、《哭像》、《弹词》、《活捉》、《寄子》、《纳姻》、《思凡》、《芦林》、《咏花》,凡十八折戏;另有一册为 《金瓶梅中所唱曲》,据该书编者陈安娜所作的编后记,此为一九八一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仿苏州园林的“明轩”建成时,张充和应邀在开幕式中演唱《金瓶梅》中的昆曲。

书中所收的曲谱以小楷精心写就,波磔中有隶书的意趣,提按间又有魏碑的筋骨。书风自是高古,而点画的转折之中,婉转有致的情态盎然纸上。司空图用“犹之惠风,荏苒在衣”来表达“冲淡”的境界,这句话用来形容张充和的书风亦是相称的。

是书分珍藏本和普通本两个版本,珍藏本的函套和手折封面为绢面,扉页上贴有张充和签名钤印的字纸。珍藏本随书另附书签两枚,分别印有张充和手书的隶书对联上、下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该联作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现为董桥先生收藏。董桥在《张充和的伤往小令》里,称她笔下的工楷与诗词有着《纳兰词》里“鸳鸯小字,尤记手生疏”的矜持。我以为这句形容确属精到,张充和书法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便是其高古贞远、毫不媚俗的气格。也正因如此,余英时在《张充和诗书画选》的序文里,浓墨重笔地从张充和的生平经历说起,追溯文人艺术之源流。此后在《工尺谱归我珍存》里,董桥又细细道来收藏张充和手钞曲谱的经过。凡此再三致意,读来令人尤其印象深刻。

“墨花艳艳泛春风,人与霜毫同雅健”,乃是当年张充和将所作的 《仕女图》 照片寄回给郑肇经时,所附《玉楼春》中的一句。张充和今年正是期颐之寿。而“人书俱老”的化境,也已体现在她的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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