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刘曾复兄从儿童时代开始一起听戏。我们听戏的同时,又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串后台看扮戏。
后台值得看的形形色色项目很多,其中占用时间最长的是看勾脸。当时后台的官中彩匣子是一白木匣子,打开匣盖,放在一张靠墙的油桌上。这一段白灰墙面上有些斑斑点点随手抹的彩色,也夹杂着些用两三笔构成的写意画,以及一些不完整的花脸。彩匣子有两层抽屉,上层是各种油色和水色的小磁罐,下层是未调过的备用的干颜料。彩匣子后面靠墙有木架子,在两道横枨上有很多钉子,插着很多支画笔。桌子上面还有水墨砚台,盛大白和锅烟子的器具,涮笔的水罐以及和油色用的香油罐。此外,还有十几个木框镜子叠摞在桌上。
勾脸的人都是一手拿镜子,一手执笔,站立在桌旁,没有座位。如果下面将要登场的是《捉放》,当然勾脸的只有曹操一人,店家是个小花脸,一两分钟就勾完了。至于其他不勾脸的配角,例如吕伯奢,也要到这个桌子上用手指蘸一点高红抹在脸上,再用手指蘸一点水墨抹眉毛,这叫做抹彩,不消一分钟就完事了。所以这时候彩匣子桌比较清静,我们在旁边看勾脸也比较方便。如果将要上场的是一出大武戏,譬如《状元印》,杨小楼先生演常遇春,是在单间里坐着勾,不用官中彩匣子。其他如钱金福的赤福寿,方洪顺的萨敦,许德义的李金荣、刘砚亭的白彦陀以及演陈友谅、蒋忠等等花脸角色,还有四个藤牌手,连同剧中几个小花脸,这些人都围在桌子的三面。这时候我们看勾脸就不大方便了,挤来挤去不得安宁,有时还会听见有些粗暴的“借光”二字的声音,实际这就是驱逐闲人的意思。不过这时候也正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这也正是曾复兄研究脸谱的主要途径。其次是在前台看戏,再就是向老演员当面请教和阅读演员所画脸谱手迹。所以曾复画的脸谱都是有根有据,准确无误,没有杜撰。
我和曾复兄虽然听戏是同样的过程,对于看脸谱又是共同的爱好,但学戏、演戏,发展的重点不同。他是向王荣山、王凤卿等等老生演员学老生戏,同时系统研究京剧脸谱。而我是向范福泰、迟月亭、刘砚芳、刘宗杨等等诸位先生学武生戏,对于勾脸只限于我所演过的武生角色,至于花脸行许许多多脸谱,则自己能勾者甚少。而曾复兄勾脸则无所不能,并且勾脸钱派侯派无不逼肖。这里略记小事三桩。
记得1954年,在北池子中国京剧院的小剧场有一场观摩戏,原定为钱宝森、王福山的《祥梅寺》。遗憾的是临近演期钱先生害了病,但请贴已发出不能回戏,于是钱先生让我替工,并托人把钱金福先生遗留的喀喇毡帽送来,因为演黄巢大路活扮相是大叶巾,官中箱里没有喀喇毡帽,曾复这次是按钱派路子演《祥梅寺》的孟觉海,张伯老扮演葛从周,都是黄巢的部将,黄巢发兵时,他们都扎靠起霸。曾复兄是唱老生的,虽然他是研究脸谱的专家,但从没上台演过花脸,只有这一次,所以特别值得一提。我扮演黄巢,虽然自己会勾脸,但绝对没有曾复兄勾得好,干脆请他代勾,然后他自己勾孟觉海,是按照《雅观楼》的谱,勾金眉子,显着格外凶猛,我看他运笔快而准,毫不犹豫。有时停笔,左手的镜子拉远一点距离,看一看眼睛和面部肌肉是否生动。我常看见老钱先生勾脸时就是这样。
我演黄巢上过头场后,场上了空在表演的时候,我正在后台换草王盔、穿蟒,看见载涛先生走进后台,低声问曾复:“我看脸谱、身上,都没错,是钱宝森呀!怎么嗓音变了?是换人了吗?”曾复告诉他:“宝森病了,今天是朱季黄替工。”载涛先生赶紧过来向我打招呼:“勾上脸认不出来了。”这件事说明曾复兄勾脸的高超水平。
还有两次关于勾脸的事,顺便谈一下。一次是1980年9月底,受老友杨达成的邀请,我和曾复兄同往锦州。因为锦州市京剧团的梅派青衣演员李玉棠同志是我介绍她拜在贾世珍门下学《霸王别姬》的,她曾经提出请我和她合作首次演出的要求。同时锦州团的老生演员张同志曾经向曾复学《战太平》的一场戏演过之后,曾复因为北京有事要提前回京,不能等待我和李玉棠的《别姬》,临行前夕在旅馆里,我要求曾复兄用水粉笔在他自己脸上勾个项羽的轮廓,供我学习,以便我更准确地掌握笔划部分。后来回到北京给他看我演《别姬》的舞台摄影,曾复认为满意。
又一次是1988年1月,北京昆曲研习社在中和戏院公演,有一出北昆剧院演员张玉文同志的《刺虎》。张要求我演一只虎。我正在后台勾脸,曾复兄突然进来,我喜出望外向他说:“干脆你给来吧。”他立刻挽起袖口接过笔来,把已勾的部分作了些修正,未勾的部分,运笔如飞一挥而就,可以说如点石成金般出现钱派效果。
(摘自 原《梨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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