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元韵 大雅正声——昆曲与中国文化的传承(三)
明代昆曲南北兼顾已成熟
明代以后昆山腔的南戏诸部传奇皆可演之,各路的声腔都可以用这种文学创作来演。明代洪武统治三十一年,建文统治四年,用的是宋濂的徒弟方孝孺治国。这个时候很讲礼制,要仿照着北宋朝来治。科举盛行,文字盛行,是读书人都到政治圈里去了,大部分都成了治国安邦的政治家,因公务关系就没有腾出多余的时间撰写传奇。而此时撰写传奇的是什么人呢?大部分是中小路的文人,这些文人撰写传奇自然受到束缚。为什么呢?因为朱元璋制定的法律,就像我们解放初期的感觉一样:爱情的不准写,色情的不准写,反正是粘带色儿的都不能要,扫黄嘛!只能写什么歌功颂德的,对社会统治有意义的,为朝廷服务的,为舆论宣传服务的,阐道除邪的,歌颂朱家天下的,《梅龙镇》正德帝上场念道:“大明一统锦山河……”
这时候突然间北杂剧、元曲塌下来了,没有任何人在演唱了。因为像关汉卿的《窦娥冤》、《单刀会》,还有马致远的作品,白朴的《唐明皇夜梦梧桐雨》,这些历史题材都是哀怨怒骂,那是反政府、反统治的呀。明朝初年,这些戏虽然不在禁戏之内,但是慢慢地也不唱了。到了永乐十七年以后,定都在北京后的明朝局面又有了改变,这个时候传奇渐渐地发展起来了。元杂剧还有一些文人在写,但质量上远远不及元朝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社会制度不是元朝那个样子了。元朝的社会制度是读书人、有才情的人都在最下等的社会中,所以他们写出来的诗词曲是最妙的。因为诗要写得好必须得有压力,必须得有坎坷。有了坎坷、压力等不顺利才是诗眼,元曲的剧作才能写得好。在元朝的时候正所谓:“妓女比读书人略输文采,读书人比妓女稍逊风骚!”
到了明朝的社会格局就不是这样了,读书人都物有所用了,全都成为政治家了,写的东西就不及元朝那么酣畅淋漓了。这也就是王国维先生所说的“宋元南戏到了元曲以后没有好戏”的原因吧。这个话并不偏执,因为我们见到的《元曲选》和《元曲外编》只是万分之一的剧作,有一些作者与名字都对不上,也不知是谁写的,即使如此都留下了这么多。到了明朝不过是把元曲的精华吸收过来,修补后再把故事添头添尾地讲圆满了。元朝的北曲、北杂剧和南戏应该是一个半钟头的黑白电影时代,而到了明朝的昆曲传奇时代就是数十集电视连续剧时代,那个时候就是把薄书给念厚啦!
其实,书画此时亦如此,元代时是南北宗发展的完美阶段,完全是文人画,而到了大明以后逐渐就变成了文艺商品,什么东西一卖了就贱了,一贱了就没品味了。
明代以后的传奇创作,不过是把前代的文学发展出来,音乐继承下来,除了用昆山的地名命名昆腔外还冠以“水磨调”,这说明不是自己作曲的独立曲种,而是在继承前代遗留的声腔基础上的演唱技巧。
当时创作传奇和散令的第一等人群是政治家,他们都是有才情、修养、见地的人。汤显祖、李开先、沈璟、王世贞等,既是政治家又是学问家。明代是科举时代,文政相通,在大明就出现了《鸣凤记》,那是最直接的明朝现代戏,严嵩刚倒了就写出来,把邹应龙、杨椒山推倒严嵩的故事展现,演员在塑造人物方面很直接地亲近时代,酷似我们当代的话剧或是影视剧风格。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昆腔在明代盛行,是因为元朝把南宋与北金时代的精华统一包容,还为我们留下了一颗元曲的种子,到了明代初中叶便绽放啦。这个时候,据传有一位叫魏良辅的江西豫章人,也就是南昌人,原是善习北曲,来到了苏州娄江这个地方。娄江这个地方叫太仓,太仓是个“卫”,是全国各地配军住的地方,有“南关莫开口,西关莫动手”之说。就是南关的人都擅唱南北曲,西关的人都擅长拳术。魏良辅在这个地方把南北曲加工提高,剔除土音,形成了一种格式化的、更严谨的昆腔演唱方式。从他之后的梁辰鱼——梁伯龙首创一个专为水磨调创作的传奇,叫《浣纱记》。当时魏良辅创作的叫磨调,所谓磨调就是水磨调,形容很细腻,加上水来磨出来的东西。这可不是水磨年糕,我们有人解释说是水磨年糕,它是粘的。这个“水磨”实际上是一种髹漆或磨竹、磨玉,就是打磨,玉不琢不成器、加水磨出来的更是细腻。
魏良辅的女婿叫张野塘,是北方人,相传是北京人。他是配军,流放在那里,擅唱北词,擅弹三弦儿,把大三弦儿改成小南弦儿,配以笛管伴奏,因而使这种清丽婉折的曲调,从吴中发展到全国各地。很多人都说昆曲是魏良辅以后才有的,这句话是不对的。为什么呢?魏良辅是对昆曲进行加工、提高的一位里程碑式人物,并不是说魏良辅以前就没有昆曲。不过,魏良辅的下落和整体一生的故事却是个“相传”,我们还不清楚魏良辅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因为在文人士夫中并没有这个人的记载,在政治家里也没有。所以,我们可以说在昆山腔非常辉煌的时代,不过是找一位研究打磨它唱腔的祖师立出来而已,把所有唯美功德都给予魏良辅而已。
这种昆腔最迟到北京也是正统年间。我也这么认为,明代的一些笔记小说,说吴优在北京作歌,受到欢迎,。“吴优”指的就是苏州籍的艺人。徐文长《南词叙录》说:“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是已。”说明当时人们对南曲十分喜爱。王骥德写的《曲律·论曲源》说:“入我明……始由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拔,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所谓燕赵之人是指北京人,效南声就是北京人对南方的声腔艺术非常喜欢。
喜欢南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明朝定国,北都为北京,陪都为南京,资源都是源源不断地从南方输送到北京来。而明初北京的官僚百分之九十都是南方人,所以昆曲是在家班和不挣钱玩弄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然后依靠庙台戏和宗教社火发展起来。
现在还有这种痕迹,全国各地的古戏台、古庙台开始的头三场吉祥戏都是用唢呐、笛管吹奏,那就是昆曲的衣钵,虽然是地方戏,但也有昆曲的痕迹。这样我们就知道了:昆腔是诞生在文学圈子里的,是典型的文人艺术,而不是艺术家缔造的。昆腔在薪火相传的六百年当中,没有出现过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那样的四大名旦流派。昆腔是一种群体创作,是由一群读书的雅士,拥有家班的士绅阶层豢养出来的艺术风格。是社会地位最高级的欣赏者们打造了昆曲,他们甚至本身就是曲家或是专门研究词学、曲学、音乐的名士。这些人创作了本子,让艺人演唱,由音乐家谱写曲调,是由几个群体自然而然地组合共同来完成。
选自《赏花有时 度曲有道》(续编)201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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