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夕,杨守松发了一条微信:一人一菜一瓶啤酒,二三四五六在郴州。这是说,他再次到郴州采访湘昆了。

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后,依然是昆曲,依然是一个人,依然继续着他的“昆曲之路”。

昆曲是水磨腔。这里的“磨”,在杨守松身上,就是琢磨、研磨、打磨、磨练,甚至是“磨难”。

也可以说是“八年磨一剑”:2005年退休以来,杨守松从“昆山之路”进入“昆曲之路”,一本《昆曲之路》,悄然出世,获得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一本《大美昆曲》,独树一帜,获得全国政府最高文化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中国昆剧大辞典》主编吴新雷在《人民日报》著文:“杨守松把昆曲的前世和今生都写活了,把昆坛的人物和事情也都写活了。”

寂寞聆听三千清曲

《昆山之路》、《大美昆曲》,给杨守松带来了极大声誉。

怎么会痴迷昆曲,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感觉开始“仅仅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好像鬼使神差,就这么闭着眼睛往里面撞,往里面走。因为了解越多,觉得自己越浅;越是浅,就越要往里面走。是这样的一种‘恶性’循环,所以就‘出不来’了。只能跟着她走,走多远算多远”。

这一走,就是8年。

2008年,苏州宣传部组织文艺家采风活动,到了长沙,他请假去郴州,领队的苏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缪学为说,叫你来玩的,去郴州做什么?他说写昆曲,去采访。缪学为不仅同意还当即表态:我们要给你资助。

因为来去匆匆,那次湘昆的采访收获不多,但好歹也是去过了。

渐渐地,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美,一种大美。就有一种想走进昆曲、“解密”昆曲的强烈愿望。为此,他“只能被昆曲牵着鼻子走”。

走上“昆曲之路”,其间辛酸苦甜,“一言难尽”:

2008年12月5日,与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位专家约好,上午10点见面。这天北京气温突降,可是为了省钱还是坐公交,谁知到站后依然问不到地址,无助的他只好在寒风中等待,打车寻路。好不容易看到马路斜对面一辆出租车下客,没有了从容也没有了安全意识,一头猛冲过去,于是遭遇车祸,人在地上翻了一圈,一阵空白之后,他挣扎着支撑起来,反光镜被他撞碎,肇事车辆绝尘而去。他记下了车辆牌照,抬头看到墙上的挂钟:9:41,九死一生!

茫然木然凄然,一个人呆呆地沿着马路走,艺术研究院竟然就出现在眼前……

去年在台湾采访一个学者,怕迟到,早早赶路,结果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因为尊重,不能提前敲门,可是正在下大雨,他在屋檐下榕树下躲雨一个小时。他给女儿发了微信:“台风暴雨漫天飞,牵挂人儿知是谁?”有些含糊,女儿并不知道他心里的酸楚。

近年来的采访,很多是抢救性的,70岁以上的艺术家,是他采访的重点。一些昆曲艺人年事已高,对话不便,他便想尽各种方法。在采访“传”字辈老人倪传钺时,他就用一块写字板,蹲在老人面前,艰难完成了采访。

顾笃璜先生固执、脾气又倔,都说他很难接近,但是写昆曲,杨守松知道,他和白先勇一样,是个绕不开的人。他先后去了3次,很快就能沟通,自由采访。他感受到了顾笃璜的孤独、倔傲与“清客”的纯净。至于白先勇,杨守松有阵子天天见他,但他却没有时间接受采访。从上海到苏州到香港,杨守松一直跟着白先勇,观察并等待机会采访。

 一天,他好不容易联系上一个采访对象,对方劈头就是一句:是文化部的“项目”,还是你个人的行为?言下之意,个人采访不予接待,后来勉强同意采访,交谈十几分钟,对方感觉出来他的真诚和虔诚,也就积极配合了。还有一次,他因为对昆曲传承中的一个问题不清楚,不弄清楚就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于是立即联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位专家,约定了时间就买机票,飞到北京和他谈了一个小时,然后就打道回府。

为写昆曲,他放弃了很多轻松且有名有利的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何建明副主席打电话要他写“中华一百位名人”,人民文学出版社要他写民工,江苏省委原副书记顾浩要他写一位京剧演员,江苏凤凰出版社集团约他写外企工会的典型人物,苏州宣传部要他写苏州好人……所有这些,他都婉谢了。

写昆曲,他义无反顾。为昆曲,他一切都无所谓。

就这样,透过上百万字的素材,他看到了昆曲的前世今生,他走进了昆曲的灵魂。

写出600年昆曲婉转

昆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全世界三大古典戏剧中,古希腊戏剧、印度梵剧早已杳如黄鹤,惟有昆曲尚存。

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杨守松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把钥匙。

他走南闯北。凡是有昆曲的地方,他都去听曲看戏,不仅在各大昆剧院团门庭之下,跟昆曲大师、艺术家结交,而且还寻找各种各样的昆曲人,上至南北昆曲界的名流巨擘,下至角角落落的“昆虫”(昆曲迷的戏称)、草根。

在笛子演奏家陈东宝看来,杨守松确实已经“痴”了。和他说其他的事情,几乎都像没听见,跟他不搭界,哼哼啊啊就过去了;很多次开车出门,车停下了,人出去了,车门一直敞开着;一些过去无话不说的老朋友,现在好像与他也找不到话题了,因为很多人并不喜欢昆曲。但是一听到昆曲、一说起昆曲,“立即两眼放光,他整天就在想昆曲,说昆曲,写昆曲,就是一个昆曲痴人”。工作室的朱依雯说,杨老师电话铃声是昆曲,车载音乐是昆曲,连睡觉也经常听着昆曲入眠……他沉醉在昆曲的世界里,在演员的一个腔调上看出功力深浅,看出优秀演员根据剧情展现兰花指的不同造型……

越痴,笔下的文章越精彩。

《大美昆曲》第一篇章便是“等你六百年”,在时间的纵轴上,就将人的思绪拉向历史的纵深。如此漫长的线条上,横向牵引出许多分流和支脉。

他让人看到了昆山腔600年的起落兴衰,看到了包括国家领导人、文化部高官、全国7个昆剧院(团)长、海内外昆曲研究学者、昆曲堂名老人、民间曲社等的不懈努力和推动,看到了从《十五贯》到青春版《牡丹亭》的来龙去脉,看到了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世界遗产的艰难曲折过程……

他让人看到了昆曲在世界范围内传承的好多奇闻轶事,如维也纳科学院影印资料馆里的“昆曲特藏室”;法国诺贝尔化学奖得主Jean-Marie Lehn为了欣赏昆曲推迟了重要的宴会;日本艺术家坂东玉三郎一个中文字不识,却将昆曲理解演绎到极致;澳门不为人知的汤显祖遗迹,香港城市大学对昆曲的弘扬,台湾昆曲的复兴……

他让人看到了昆曲发展中很多人的艰辛付出。如昆曲申报“非遗”之所以获得成功,与中国艺术研究院王安葵和王路等文弱书生紧密相关;香港学者古兆申如何成为青春版《牡丹亭》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推手;旅美著名华文作家白先勇,谦称为昆曲义工,他不是企业家,没有资金,却筹集2000万元,保证了《牡丹亭》的成功排演。他的书中有很多小人物,如淀山湖的民营百花昆剧团,“品茶听琴赏昆曲”的苏州平江路伏羲茶馆……

关于昆曲传承和保护的争论、艰难、前途,昆曲生活中的诙谐、辛酸、欢笑,一部《大美昆曲》,一群鲜活人物,一系列精彩对话,一串串精彩的瞬间,不仅展现出了南北昆曲的鲜活命脉,更让昆曲变得可亲可敬可赏。

一寸芳心独秀万丈红尘

“鬼使神差”的昆曲之旅,说到底还是有着一点因由的。

1968年的最后一天,大学毕业的杨守松背着上大学时父亲做的小木箱,乘着摇摇晃晃的三轮车,经过一条颠簸不平的黄泥路,到了昆山县城。

在昆山,他写出了《救救海南》、《苏州老乡》,乃至被很多人用来寻找昆山发展“秘笈”的《昆山之路》,成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作家。他说,是昆山养育了他,拯救了他,也是昆山成全了他的人生道路。

昆山经济的快速发展,给了他更多的创作题材。杨守松说,写经济和写文化,都不是绝对的,经济中有文化,文化中有经济。对他来说,在昆曲发源地昆山生活了几十年,从“昆山之路”走到“昆曲之路”,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是顺理成章的“变化”。他觉得,昆山不仅经济领先,昆山的文化至少在某一点上也是领先的,是全国最高水准。何况,昆山是昆曲的源头,昆曲是文化中的极致。

所以在昆山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座谈会上,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是要写点东西,让文化与昆山匹配。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其实这就是后来的《昆曲之路》、《大美昆曲》。

他心中的昆曲,是一种大美,美到极致,美到奢侈。他说,美声美,唱而不舞;芭蕾美,舞而不唱;交响美,不舞不唱。惟有昆曲,且歌且舞,亦文亦武。昆曲文辞美,声腔美,身段美,服饰美,水袖舞蹈美……昆曲集中国文学艺术之大成,为中国文化之至峰至美。

他所表现的“大美”,却又是那样通俗。《大美昆曲》分上中下三篇:《古与今》、《人与戏》与《缘与源》。《在劫难逃》、《两个聋子的对话》、《追梦八十年》、《何谓学者》、《故乡那些事》……这些篇章,如家常谈、如炉边聊,你在不经意之间警醒、叹息、欢喜、感伤……

获得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之后,杨守松说,“功名”二字是文学的累赘。我写昆曲是自愿,没有任何名利之累,有没有奖,什么奖,都无妨,我只顾走我的“昆曲之路”。

2016年,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他将出版《昆曲之路》上、中、下三本,约120万字。

他始终自谦自己是民间一个昆曲的爱好者,是喜欢,最多是一种文化自觉,一种对文化的敬畏。因为敬畏,就要寻找。因为寻找,敬畏之心就更加强烈。他希望天下人都敬畏文化,首先是文化人自己要敬畏文化,这样,经济的“实力”才有可能转化为文化的实力。

昆曲是中国梦的一个符号,一个图腾,一个折射政治、经济和文化起落兴衰的标志。

他在书中轻声呼唤:

大千世界,熙熙攘攘。优而不雅、富而不贵、名而不实、快速行进的人们啊,想一想吧,你还有梦吗?停一停吧,停下来等等你的灵魂……慢一拍,留半步,到园林,在厅堂,赏春色,听昆曲,未必“早晚玩之叫之拜之赞之”,只要知之听之赏之呵护之,足矣!寂寞,清心,进入昆曲的灵魂。昆曲文化里面有我们的灵魂。

站在昆曲的源头,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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