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的功力跟京剧相比,应该说比京剧的表演程式更规范,它的演唱、它的板眼、它的尺寸、整个舞台的调度,以及它的眼神比京剧要严格得多。京剧演员要是不学一些昆曲的话,那他的表演,他的手、眼、身、法、步再想提高就有困难了。”

——这是梅葆玖先生多年来的一贯观点。

这源自父亲当年的叮嘱:“你必须学昆曲。”是“必须”,而不是“应该”、“尽量要学”。葆玖先生少时,父亲为他择师授艺,青衣师从王幼卿先生、花旦师从朱琴心先生、刀马旦师从陶玉芝先生、昆曲师从朱传茗先生,皆为一时之选。

梅兰芳先生11岁时第一次登台演出,扮演昆曲《长生殿·密誓》中的织女;1913年起,梅兰芳开始系统地向陈德霖、乔蕙兰、李寿山、陈嘉梁等前辈学习昆曲并逐步对外公演,“我先从北京唱开了昆曲,观众看了并不讨厌。每次叫座的成绩,往往超过我的预计之外。舆论上也都用很好的批评来鼓励我。这一来引起了社会上多数人的注意,有两个大学里面,还增加了研究南北曲的一门课程,聘请专家去教授”。梅兰芳当年已是戏曲风尚当之无愧的引领者,在他的倡导下,衰微的昆曲艺术开始重新受到大众的关注。抗战胜利,阔别舞台八年复出的梅兰芳,于美琪大戏院正式公演,与俞振飞合作《断桥》、《游园惊梦》等昆曲剧目,同台演出的演员大部分为仙霓社“传”字辈昆曲艺人。白崇禧之子——时年9岁的白先勇观看了全部演出,并留下深刻的印象。

梅兰芳先生的祖父梅巧龄公,祖籍江南,开蒙就在昆曲戏班,昆黄兼擅。梅兰芳先生的伯父梅雨田不但是著名的京剧琴师,而且“肚子里装满了三百来套昆曲”。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昆曲与京剧的表演程式、内在艺术规律一脉相承与世代积累,恰好契合了梅氏梨园世家数代人所追求的中正平和的审美典范。“梅派”艺术诸多代表剧目都有载歌载舞的经典表演,随处可见吸收了昆曲艺术的丰富营养,“梅派”艺术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随处可觅昆曲曲词一般的文学内涵。葆玖先生终身践行了这一艺术理念,在他晚年亲自主导排演的诸多新作品中,亦不难发现这样的审美追求。由此可见,梅氏梨园世家历来重视的,是昆曲、京剧艺术之间的贯通与融合,从无所谓的南北之分与门户之见。

1961年,梅兰芳先生逝世;1974年,朱传茗先生逝世;1976年以后,梅葆玖先生开始恢复演出大量京昆传统剧目,失去了父亲和老师的言传身教,他的昆曲研习之路将以一种新的方式不断延续。

近百年的昆曲艺术传承与一批名字中间带有“传”、“世”二字的昆曲伶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80年代初,梅葆玖先生第一次见到了同师朱传茗先生的师妹沈世华,在观摩了她的昆曲闺门旦表演后,欣喜地发现,沈世华一招一式与父亲、与朱传茗先生当年的传授几乎如出一辙。很快,年近半百的葆玖先生就在这位师妹的帮助下,公演了昆曲《金山寺》。1998年,葆玖先生为父亲梅兰芳先生1954年与姜妙香先生《贩马记》的演出录音配像,还专门请沈老师去担任排练指导,并坚持将此头衔列入片尾字幕。2006年,葆玖先生又专门推荐沈老师为梅兰芳先生的老唱片《铁冠图·刺虎》配像。

梅葆玖先生仙逝,波士顿的沈世华老师彻夜未眠,她在微信中这样写道:我与他几十年的交往,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怎么能不悲痛万分……

4月2日,在与杭州观众阔别三十余年后,沈世华老师再次粉墨登场,演出自己的代表剧目《玉簪记·琴挑》,76岁的她完满演绎了陈妙常的少女形象。但就在演出前一天,她获知葆玖先生病重入院抢救的确切消息。十几天前的3月20日,沈世华老师的口述自传《昆坛求艺六十年》首发,同时收孙尚琪为徒。作为此书序言作者之一,葆玖先生不顾刚参加完全国“两会”的疲惫,兴致勃勃地亲临现场祝贺并致书面贺词。葆玖先生和沈老师不但经常出席对方的收徒仪式,还将对方的弟子视同己出,传授技艺;原定4月3日,沈老师的入室弟子路洁将正式拜入葆玖先生门下。当时不会有人想到:这竟是葆玖先生和沈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

2008年5月9日,笔者曾有一次难忘的经历,葆玖先生在一个重要会议上做了题为《重视昆曲艺术对京剧艺术的滋养》后提前告假:“这几天上海昆曲团在长安大戏院演出,我每天都要提前去现场架好设备录制资料,今晚是岳美缇和张静娴的《玉簪记》,非常难得,我那些机器别人玩儿不转,请容我先走一步……”

葆玖先生从小爱好广泛,尤其对音响设备的热衷达到了“发烧”的程度,六十多年来,经他亲手录制的戏曲音像资料绝对是一笔惊人的艺术财富,所憾者,葆玖先生再也不能亲手摆弄这些他最爱的玩意儿了。

回过头来想,葆玖先生此去,才是真正的回家,终于回到了父亲、母亲、兄长、姐姐们的身边,而这一天,他的骨肉至亲们已在彼岸等候多年。我们应该祝福他们的团聚。

(本文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剧研究中心戏剧戏曲学教研室主任)

(摘自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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