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与繁

慢悠悠的农耕时代,渐渐产生了同样慢悠悠的戏剧——昆曲。

昆曲的舞台设施很简单,常常只摆放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所谓“一桌二椅”。

“一桌二椅”,仿佛古代文人书房的缩影。因为昆曲的文本都是当时知识分子在书房里创作出来的。这些创作者精通曲牌音韵,也常在书房内会友唱曲,“一桌二椅”,就是他们的艺术凭借,就这点而言,昆曲从根子上便是“文人的艺术”。

最早的昆曲在厅堂红氍毹演唱,舞台空间有限,古人的睿智令人叹为观止,他们竟以最简单的道具——“一桌二椅”把演出空间作了无限的拓展。在昆曲的舞台上,桌子椅子可以是桌子椅子,然而通过不同排列,或与其它道具结合,可以展示场景的变换,还可以用来表示桥梁、山坡、城楼等。“一桌二椅”也从而为昆剧的载歌载舞提供了最大限度的表演区。化繁为简,由简入丰,舞台上设施简单,艺人必然就要思考怎样用最小的空间去表演广阔的天地。他们深思熟虑,仔细把握,高度概括,提炼精华,纵深追问。无数艺人的精打细磨,使得昆曲可以用一桌、二椅、三两步、四五人,演示真实的万水千山乃至千军万马。

齐白石说,艺术的创作,宜简不宜繁。郑板桥也说过,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大道至简,正是昆曲的“一桌二椅”,以至简的切末程式推动了丰富、精致、成熟、系统的其他所有行当的表演程式,并影响到全国数百种地方戏曲的表演样式,从而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的“百戏之祖”。

非物质

“一桌二椅”为昆剧表演的写意性和虚拟性提供了基础,从而造就了很多杰出的表演艺术家。舞台的至简,剥夺了表演者“物”的依托和对“物”的依赖,而只能依靠自己的丰富生活阅历、表演想象、文学涵养去获取艺术动力和领悟力,去打动观众并取得与观众的互动。

昆曲的博大精深就在于:它通过虚拟和写意舍弃了大量的物质,却同时营造了丰富的非物质。在这个“营造”的过程中,表演者必须从剧本开始,去和作者沟通,并和剧中人物作心与心的交融,当做到作者、表演者、剧中人物、观众,相互心领神会、感染交流,彼此观照时,便完成了一台戏的艺术使命。台上在演,台下在看,最终是由作家、表演艺术家和观众共同完成了一部作品。

一桌二椅,我常常又觉得,那一张桌子就是舞台,而二椅,其实一张在台上,另一张在台下,这就是我们观演关系的写照。 不过,台下观众的那把椅子,也可以在台上。他们只有同样深入到人物角色中,才能做到台上台下,共同呼吸,共同命运。因而,“一桌二椅”既是物质的也是非物质的。

“南昆”风度

昆曲,被称为中国的“雅乐”。

几百年来,“一桌二椅”成为昆剧的舞台核心思想,昆曲人的简约美学思路就这样慢慢形成了。

因节制而含蓄,因讲究而雅致,因写意而空灵,因留白而自由,因从容而大气。从舞台态度,到人生态度。

这样的态度,在以中国南京为根据地的江苏省昆剧院最具个性,人称“南昆风度”。

我们这个剧院成立有55年的历史了,坐落在一栋极其优雅、具有江南园林风味的古代建筑里。“南昆”风度,正是从这建筑里透露出来,弥散开去。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我们的三代表演艺术家、编剧、乐队、舞台美术乃至于这个城市中的戏曲学术力量,无一不遵循着共同的艺术追求,营造出独具特色的南昆风度,那是一种“从容雅致、含蓄细腻、古朴大气”的艺术风格和艺术人格。 这种风格的描述,也许可以洋洋洒洒做很多的学术铺陈,但其实其核心就在“一桌二椅”上。
“一桌二椅”,早先意味着一切的环境,所有的故事,后来,终于成为一种主义,一种艺术和生活的态度。“一桌二椅”在今天,已成为了整个中国戏曲表现模式的代名词。

最传统和最先锋

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我们江苏省昆剧院开始和香港荣念曾老师的当代剧场合作,探索实验剧。用最传统来对话最先锋。

探索的结果是,我们发现昆曲本身就具有最传统和最先锋这两种属性,它可以和任何国家的任何表演艺术对话。

荣念曾先生的剧场和昆曲有颇多共同之处,他就是简约、抽象、浓缩、写意、含蓄、节制的。

我们用“一桌二椅”的概念做了很多创作。我本人和年轻演员共同表演的《夜奔》,借用了传统昆曲著名剧目的名字,彼此有关联,但是衍生成完全不一样的作品。

青年演员们也用这个概念,和各国艺术家共同创作了很多剧目。

我自己也创作了多部“新概念昆曲”作品,唱腔是原汁原味的昆曲,但思考、舞台、角色设置都是现代的。

走出去的对话,恰如一面镜子,让你从中看到自己,重新审视昆曲。

以传统《夜奔》和实验《夜奔》来说,它们如今都成为我的代表作品。

传统《夜奔》是我的基石,我在其中接受滋养并成长。中国戏曲将《夜奔》列为最难演的男性戏,因为这是一出独角戏,大段的唱腔和唸白,繁复的身段和舞蹈,深度的情感和纠葛的情绪,载歌载舞,至情至性,需要心力和体力上的全神贯注,令演员生畏。我向三位前辈大师学习了三种版本的《夜奔》,数十年的表演,我深深领悟到,逃亡路上的林冲,在绝望和希望之中焦灼的人性,有着永久的戏剧魅力。

没有这样的表演经历,我演不出、也演不好实验《夜奔》。其中,我演着林冲,也演着自己,更演着我所思考的社会中的各种角色。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昆曲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列为“非遗”,为昆曲带来了一定的繁荣。昆剧吃香了,鱼目开始混珠,变形有之,原先高级的美学居然向市侩、庸俗、炫技低头。

所以,昆曲本身到底是什么?它需要洗一洗澡,寻找回它“最传统”的纯粹模样,同时也可以通过“实验”探索它正确的、科学而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在当代的语境里,它又可以怎样发声——这不是今天才提出的问题,在昆剧诞生的近500年间,它一直是这样发声然后诞生了无数经典作品,因其在文学和艺术上的先锋性站立在中国戏曲的巅峰上。

将传统的一桌二椅放在当代剧场里,这道具根本就是不过时的存在。它们是明代的桌椅,是清代的桌椅,是当代的桌椅,也是未来的桌椅。它们既是最传统的,也是最先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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