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去世已十余载,一般读者都觉得他是个小说家、散文家、文体家,其实,他的本行是编剧,一名北京京剧院的国家一级编剧。虽说是搞京剧的,他和昆曲倒是有一段不解之缘。最近偶想起他与昆曲的些许故事,于是从他的几篇旧文里寻寻觅觅,做了个摘录。写着玩玩。

云南大学四十年代曾成立过一个曲社,参加的都是云大和西南联大中文系的同学,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老师、前辈,比如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先生(他嗓大声洪,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他很早就会唱昆曲,——吴家是扬州文史世家);张宗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极其细腻);生物系的女教授崔芝兰(似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唱起曲子来很“嗲”);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画》,咬字讲究);还有数学系教授许宝騄,联大中文系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时也来唱两段。


汪曾祺当时在西南联大念书,他是大二以后才对昆曲感兴趣的——他原本只是拉胡琴唱京剧。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三醉》、《思凡》,《刺虎》则是许宝騄先生亲授的。许宝騄先生是数论专家,但是曲子唱的很好。许家是昆曲大家,会唱曲子的人很多 。俞平伯先生的夫人许宝驯就是许先生的姐姐。许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刺虎”完全是正旦唱法。他的“擞”特别好,摇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


参加了曲社后,汪曾祺还酷爱上吹笛,自称是“满口笛”,笛风圆满,我估计他的笛子是向张宗和先生请教过的。汪曾祺常于风恬月朗之夜,端坐在联大校园的大槐树下独自吹笛,直到半夜。同学中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一个广东的同学更是忿忿地说:“猫叫!”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阜西先生,他兴趣在研究乐律,常带了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无缝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我几乎不可想象,钢管笛子吹出来的昆腔是什么味道。查先生是“国民政府”的官员,但是雅善音乐,除了研究曲律,还搜集琴谱,解放后曾任中国音协副主席。
不得不说说沈从文先生夫人,张兆和女士的一家。


张家姊妹都会唱曲。大姐因为爱唱曲,嫁给了昆曲传习所的顾传玠。张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却和一个昆曲演员结了婚,门不当,户不对,张家在儿女婚姻问题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规。二姐是个无事忙,她不大唱,只是对张罗办曲会之类的事非常热心。三姐兆和即汪曾祺的师母,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爱唱,但汪曾祺却听过兆和唱“扫花”,是由他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时没有进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延师教诗词,拍曲子。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当时曲社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汪曾祺一九四九年以后,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回忆起当年昆明的曲社,他很感慨:“参加同期、曲会的,多半生活清贫,然而在百物飞腾,人心浮躁之际,他们还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他们是浊世中的清流,旋涡中的砥柱。他们中不少人对文化、科学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安贫乐道,恬淡冲和,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优良的传统。这个传统应该得到继承,得到扶植发扬。”


后来,汪曾祺开始写京剧。五十年代写了个《范进中举》,六十年代改编了《沙家浜》,写了《杜鹃山》(部分)。文革后,又搞了几个戏,反响不大,一赌气,索性再不写戏了——他对京剧的前途,主要是京剧文本的命运很担心,说白了,他对京剧很不满。
他试图改变京剧的语言。他嫌京剧的一些唱词笨拙得不可容忍。他推崇《琵琶记》“吃糠”、“描容”那样真切地写出眼前景、心中情的感人唱词。
他试图改变京剧文本里人物性格简单化的问题。他说,十七年整理传统戏最成功的一部是昆剧《十五贯》,它所达到的水平,比《将相和》、《杨门女将》更高一些,因为它写了况钟这样一个人物,写得那样具体,那样丰富,不带一点概念化和主题先行的痕迹。很不幸,京剧里几乎没有《十五贯》这样的戏,有,也是扳手指就能算得过来的(如《宋士杰》)。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和京剧较劲,如同拿拳头往城墙上砸,几近绝望,于是,再不写京剧。但与此同时,汪曾祺对昆曲竟显得那样热情。


在一九八六年给江连农的信里,他说,中国戏曲目前不景气,“无休止的程式不是病根,芭蕾不也是由程式组成的么?中国戏曲里有大量平庸甚至低劣的剧目,是自然的事。但是有永不凋谢的不朽的精品,比如昆曲的一些折子戏。”“有一出《痴梦》,我们就差堪自慰,可以对戏曲的前景不必过于悲观。”“《痴梦》对许多人的戏曲观的冲击作用不可低估。”“我们对上昆、苏昆(当年的江苏省苏昆剧团即今天之江苏省昆剧院)的同志充满敬意。昆曲目前并不怎么上座,演员的奖金也不会多,但是他们却认为昆曲是中国民族艺术的精华,充满信心,充满热情,挖掘整理,精益求精,虽不免清贫寂寞,却自觉乐在其中,他们真是一些心灵很美的好人!”“我们在昆曲调演中看到他们声情并茂,光彩照人的表演,不能不想到他们对戏曲艺术是忠贞不渝的高贵的献身精神,不能不感动。五十年代,昆曲曾以《十五贯》轰动全国;八十年代,昆曲又拿出这样一批精致玲珑,发人深思的折子戏,昆曲所惠于国人者多矣!”“《痴梦》、《打虎游街》,和十七年的某些概念化的作品相比较,档次高低,不言而喻。”


汪曾祺也尝试着写过昆曲,比如为北昆写过《宗泽交印》,侯少奎演过,拿了八七年北京市新编历史剧会演优秀表演奖。上次在南京,我遇到王若皓先生,问了这个戏的情况,王先生说,可惜了,演不了,侯少奎不演,没人演得起来。汪曾祺说,昆曲比京剧好写,曲牌体看似复杂,其实,越简单越不好歪古。对这话,我不甚理解。

我曾听汪曾祺唱过京剧,其时已年高,嗓音不大好,实在想不出他年轻时能唱得多好的昆曲。徐城北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汪曾祺曾于酒酣耳热之际,唱《单刀会》[驻马听],英雄气不足,书卷气太重,一种略显狂傲的才子气,这话,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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