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河北省保定市高阳县河西村,这是一个不起眼的、看起来很平常的小村子。可是,河西村却在昆剧发展史上大名鼎鼎。此处是北派昆曲的一个发源地,清末咸、道、光三朝国丧严禁唱戏,所以北京的昆曲艺人们都纷纷流落前往河北农村,高阳河西村的昆曲由此繁荣昌达,昆曲的温柔细腻至北方也一跃而为粗犷豪放,由此形成了北派昆曲。从这里走出来的艺人有荣庆社的侯玉山、韩世昌、侯永奎、马祥麟等诸多昆剧名伶(当时这一派昆曲艺人社会声望远高于传字辈艺人,所掌握的剧目亦与传字辈不相上下),同时高阳县河西村等地的昆曲班社也是如今北方昆曲剧院建院的基础。几十年天翻地覆的代价是中国文化传统的彻底沦亡,而当年穷街陋巷的老人小孩可以随口而歌的昆曲亦风光不在了。
下车还没到村子,沿着路口走了一大段黄土路,看两边的冬日里肃杀寂寥壮阔沧桑,犹如戏文里唱的那一般。找到支书石长喜,他领着我们把村子里能唱戏的老艺人召集到一起。原来村子里很多人都学过戏,搭班子演出过的不下四十人,可惜大都年事已高故去了。老艺人只余下侯占山、侯满义、王松坡、侯平四人。年龄最小的76,最大的80了。
第一眼见到侯占山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他是一个花旦演员。就像农村里的老头一样,穿着很脏很破的衣裳,因为小时候练功的原因,现在走路迟缓,腿脚不好。他说他是1945年学的戏,那时候年景不好,因为闹日本鬼子,好多昆曲艺人都回家务农。农闲的时候孩子们想学戏,河西村的孩子们就拜著名的架子花脸演员侯玉山和武生侯炳武等人为师,王松坡工花脸,学了《嫁妹》、《青石山》、《通天犀》、《芦花荡》等花脸戏,侯占山工花旦,学了《刺虎》、《出塞》、《闹学》、《刺梁》、《思凡》等旦角戏,侯满义学的是老生,《搜山打车》、《训子》、《草诏》、《打子》等戏目。与梅兰芳齐名的韩世昌,北昆后来的院长马祥麟都指导过他们学戏。说起北昆现在的老演员,侯少奎、侯广有、侯长治,就如同乡亲们一般亲切,都是当年在家乡一起学戏的,论年纪比他们还小个十岁八岁。
戏目是没少学,他们身上的戏多少也有个几十出,侯占山说年轻的时候连着演上个四五天都不翻头,其中好多北派昆曲的剧目都已经绝迹于舞台之上了。1954年,他们曾经成立了一个戏班子在保定一带演戏演了三两年,那时候昆曲就已经开始不景气了,按村走台子演出的时候,全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在看,年轻人没有几个看的,有些戏,如《蝴蝶梦•劈棺》因为迷信不让演,有些戏如《铁冠图•别母乱箭》因为反动封建不让演,后来浙昆《十五贯》震动全国的时候,周总理号召保护昆曲这一文化遗产,高阳县文化局也将这些昆曲艺人们召集起来,就在高阳县办了一个昆曲戏校。后来,又把老师和学生们调入保定市的河北省戏曲学校。老人们也跟着到了保定授业。可是好景不长,1964年江青的现代戏观摩演出之后,禁演传统戏。老人们苦心教出的小孩子都被京剧班、评剧班、梆子班要去了,文革之后戏校解散,侯占山等人又回到了河西村老家种田为生。
文革的时候拆了河西村的关帝庙,烧掉了村里所有的戏装戏服行头把式。打这个时候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演过戏。文革之后,他们也曾经上书给文化部的领导,想再成立个学校或者戏班,通过昆曲研习社的高阳老乡朱复将意见信递送到了文化部,可是认识他们的老部长不久就去世了。上来的新领导不懂戏,这事也没了下文。改革开放之后,村子里的年轻人忙着打工赚钱,再也没有人肯学戏了。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无聊的时候偶尔唱一唱,也没有了行头,秋天收割完庄稼,就在打谷场上素妆演上那么一两出。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小孩,基本上没有青壮年,他们就组织上几个妇女一起唱段《胖姑学舌》或者《夜奔》。王松坡老人偶尔在院子里耍刀弄剑,倒是吸引了一堆孩子找他学功夫。于是他就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架子,教孩子们劈腿下腰,一年下来,有的小女孩竟然能连翻上四五个跟头,可惜学功夫的孩子们又都被学校的老师叫了回去,学校的老师们认为这些玩意学了耽误孩子们的功课,而且学了也没用。
几乎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能唱上一段《夜奔》或者《单刀会》,“按龙泉血泪染征袍”或者“大江东去浪千叠”唱得有模有样,不同于南昆的细腻委婉,这里的腔调委实的粗犷廖廓,拿老生侯满意的话来说,昆曲就要黄钟大吕、气沉丹田、高亢挺拔。老艺人们和我围坐在王松坡老人家中,他们给我们唱了几段,有《琴挑》里的【懒画眉】,《思凡》里的【风吹荷叶煞】,还有《刺虎》、《出塞》、《游园》、《闹学》、《奇双会》等几个段落。在那间幽暗的小屋里,听艺人们唱着如此精致华美的曲子,总是让人有一种很强烈的错位感,无论如何我无法相信,“月明云淡露华浓”或者“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能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山野乡间,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不协调。他们的生活比较寒酸,侯占山老人有皮肤病,因为怕传染儿女们都不在他身边。1966年离开的戏校,现在也没有什么生活的补助,全靠种田为生。王松坡建国曾经与侯玉山老师一起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歌剧剧团训练演员,因为老母染病在床无人伺奉,所以辞职回家务农。现在膝下无儿女,和后老伴相依为命,靠一亩半的薄田度日。有梆子剧团来村里演出,听说他有收藏一些老剧本,于是向他求购,他却说给多少钱都不肯卖。
中午和老艺人们一起吃饭,我们谈起昆曲的传承保护,大家唏嘘不已,侯占山很感动地回忆起了他的老师——昆曲大师侯玉山,玉山临去世的时候对侯长治说:“咱们河西村的昆曲可别断了根!” 侯玉山80年代到河北演出的时候也曾经对侯满义说:“教给你的《训子》你忘了么?唱上两段!”侯满义唱了两段给老师听。侯玉山听满义还会唱,很高兴,说:“记住,你可别忘了!”可是,侯满义现在无奈的说,“时代,没有人可以翻转这个时代,振兴昆曲就凭你我两人?有多大的本事也是回天乏术了。”
我请求他唱上一段,他便深情地唱起了那段《训子》:“那时节天下荒荒,恰周秦早属了刘项,分君臣先到咸阳……”唱到这,他说,忘了,这么久没唱,真的是忘了。
王松坡演惯了架子花脸,所以颇有钟馗、秦琼、关公等好汉的英武豪迈之气,能喝酒,为人热情豪爽,曾有几十个结义弟兄。他说,他喜欢唱戏演戏,很希望能留下点东西来给后辈,至少能让河西村的后人们别忘了还有这样的传统,可是他也很无奈,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爱学,即使学也赚不到钱,想起自己当年跟侯玉山、郭凤祥等人学戏,伺立一旁恭恭敬敬,老师高兴就教一两句,不高兴就不教,他身上的戏都是连学带偷才学到的。可是现在,自己的本事简直是求人学都没人肯……
晚上因为没车了,回不去北京,我和巴乌就住在王松坡老人家。老人见了我们很开心,不停地喝酒、聊天,谈起他年轻的时候演戏、教戏。一直说到很晚。说起北昆老剧目的丢失,传承上的断代,他也有点埋怨少奎他们,认为他既然在那个职位上,就应该多为昆曲的传承出力。朋友对北昆掌故颇熟,说,实在是因为现在的年轻演员太不认真了。然后聊演戏,老人说,他们那个时候的钟馗嫁妹要演一个半小时,晚上演出的时候带喷火和撒火彩,特别好看。说着一边唱“摆列着破伞孤灯”一边就给我们做钟馗的各种动作(现在的演出版本却只有半个小时,我们叹息不过瘾。)《醉打山门》要摆十八罗汉像(目前湘昆的这个传自北昆侯玉山),但是摆像只是其中一部分,还要打,还要唱【寄生草】,现在呢,一般都没有十八罗汉像了。还有《安天会》,他年轻的时候演过巨灵神(脸谱画法亦与现在有差),和猴王开打之后派将,要派七拨人马才行,李天王唱七遍猴王打七遍,“唱死天王累死猴”,现在则是大大地缩水了。说起《牡丹亭•冥判》也是一花脸戏,不过他没有学过,却看过老人们演,也带蝶蜂莺燕花间四友,也带【后庭花滚】报花名。说起《林冲夜奔》,他说,昆曲最重要的就是一个规矩,各种规矩都不能错。每一句唱词对应一个动作。当年侯炳武教他戏的时候,每个姿势,连手指的位置都不能错……不由得想起上午侯占山说起的《思凡》里那个动作,小尼姑身子往几案上一倚,左右使两个眼神,那动作是韩世昌老师的真传,他和李淑君等学生一遍一遍都学不来…………昆曲这遗产被我们丢弃了这么多,现在看到的亦难以保证这就是原汁原味的东西。韩世昌临死的时候,李淑君等学生对他说:“老师,你带着你那一身功夫走吧,我们学不下来……”(文革时候,因为《李慧娘》等政治原因,得了韩派真传的李淑君因受批斗和离异而精神失常。)
为何北昆没有像南昆一样多培养几传统剧目的继承人?开始的北昆老前辈,如侯玉山等人建国之后被分配教授舞蹈、训练话剧演员,几乎新中国所有著名的歌舞演员都是他们教授出来的,北昆建院之后,本来有传承、振兴传统戏的计划,结果作为国家机构的北方昆曲剧院没有多少自己的自由,而是不停地排演新编戏、现代戏,从康生、江青对北昆关怀备至来看,北昆的确摆在政治中心的漩涡之中。热衷创新,对于老传统毫无尊重。韩世昌、侯永奎等人就这样带着一身的遗憾走了,真正得到那一代的师父真传的艺人也所剩不多了。而现在的北昆,老艺人靠边站,仍旧不停地搬演着那些新编大戏,勇气十足地摧毁着我们的文化遗产……
说起最近的昆曲热,老人们也都提及,石家庄、保定和高阳县最近这两年都来过人,采访、拍照片、录像也都没少录,可是来了一趟就回去了,没有了下文,说是保护昆曲保护遗产,除了来上一趟两趟完成个差事,此外一点响动都没有。说是要盖房子办戏校,也始终不见动静。渐渐地人老了,也折腾不动了,他们也想成立个小班子,业余指导乡亲们演几出小戏,可是服装、头面什么的都没有。听说我们是北京来的,王松坡老人嘱咐我们好几遍,到时候去北昆找找少奎、广有和长治(他们认识的只有这三个老人了),说河西村的乡亲们跟他们问好,另外有北昆不要的破烂戏服能否送给他们两件……
河北农村的冬天特别寒冷,我们喝了点酒仍然觉得手脚冰凉,晚上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穿着羽绒服勉强对付了一夜。据王松坡的老伴说,是因为原来屋子里没有烟筒,所以两个人中了两次煤气,后来装上了烟筒仍然怕中毒,所以窗户都没有关严。老人家里也没有任何家当,只有一个黑白电视机,稀哩哗啦地不清楚,要靠不停地拧动按钮才能看到布满雪花的戏曲频道。有几本珍贵的工尺谱,是民国时候的《六也曲谱》和《集成曲谱》,还有年轻时候的髯口、藤条枪、刀坯子,这些东西老人一直珍藏着。(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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