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去年开始听昆曲的。每每去意徘徊之时,总要点开电脑收藏夹,找那个网址,听她们,婉转绵延,把什么都吞吐,分明含着悲声,却也把唱腔拉到不能再高的云端。在那一刻,静静发呆,光阴都有了恍惚之美,尘埃都起了舞意……

仔细听,昆曲念白特别抒情。这抒情,是我所贪恋的事物之一。尘世生活,特别需要一种阔大的抒情来搭救———恰好,是昆曲了。

《牡丹亭·惊梦》里有一节“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谁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这样的唱词,是有一些喜悦的,可是一旦被唱出,倒显一派凄凄,仿佛有怨意,只略略一带而过,让你看不透,不着一色,尽得满园芬芳。最喜欢这一节。满园繁花,我只摘这一朵,云鬓高耸,怎么着也是体面端庄人生。

是谁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这就是抒情。人活着,是要适时抒情的,把日常生活拔高一些,自己也随之站得远一点,一切琐碎平常都在脚下,逐了流云,云袖那样一甩一抛,什么都可以忘却掉。这在周庄的时候,将尽欲尽的黄昏薄暮,我们听的是《思凡》,那个女子,她瘦———即便繁服裹身,却也掩不住的瘦,枯荷一般伶仃在开阔的舞台。她的眼睛大,被桃红繁彩描着,望向你,一派空洞,仿佛魂不在。一般的时候,魂都是藏在眼睛里的。可是她的魂就不再了。我看她的云袖,不很动,双双纠缠在腕上,偶尔滑下,被轻轻一拂,就又挽救上来。她的嗓音,是烈的,婉转蛾眉的烈,也对应了暮秋天气的凛冽,空旷的舞台,由于缺乏吸音设备,所有的声音似无羁的野马都可以直冲到青天上去,这就更显示出她唱腔的烈性。

我是坐在阴影里看她的,四面镂空的枣红屏风,穿堂风一波一波走了又来,像高空低走的乳燕,偶尔打个闪亮的唿哨。那分明是人高马大的外国人在按快门。他们许是听不懂的,但就被眼前这花红柳绿给迷住了,企图把美框住,留待日后赏玩。殊不知,这昆曲的美是无论如何也框不住的,她是流动的,是鲜活的,是伸手留不住的岁月……

听昆曲,最能感觉到光阴的走失,仿佛置身满树繁花,忽然有了身世之感,就像前几日,站在单位三楼窗口望见一线之隔的高大榆树上,满天满地紫芽怒绽———不觉又是一年,榆钱飞飘的时光仿佛昨日,转眼,花尽了,叶残了,时间凋零,又是一季春秋。昆曲与草木一样,都是有生命的,她们一年年默默提醒着我们,走失的并非时间,还有一本本册页与诗篇。(摘自《低眉》钱红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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