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标题,是因为在北京看到一本《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其中说乾隆嘉庆年间京城两大戏剧名角,竟有一位郴州人!联想到史料记载的郴州戏剧渊源,所以作一梳理以飨读者。

目前能查到的文献典籍,郴州最早出现的戏剧,是南戏即昆曲。明嘉靖年间郴籍大学者、“茶陵诗派”主将、代吏部尚书何孟春撰《观戏说》,宣告自己“何子爱观南戏,不论工拙,乐之终日不疲。”为什么这样?

何孟春在“议大礼”时反对嘉靖,由代吏部尚书贬南京工部左侍郎,凉在南方留都。愤懑之际,一件事物转移了他的耳目。原来,南戏的四大声腔下传至嘉靖年时,昆山腔的柔丽婉折盖过了弋阳、海盐、余姚腔。何孟春于是“乐之终日不疲”,1527年告疾还家,离开南戏昆腔大盛之都南京返郴,老家郴县鲁塘盖新屋,粉墙大书“吴歌楚舞欢未毕”的诗句。这提醒我们,他归乡时带了吴侬软语的昆腔演员乐手,为新居落成助兴,就是说昆腔兴盛之时就已传到南岭郴州。

明《万历郴州志》中知州胡汉所写《万华岩记》,写他带郴州署衙一班人1575年冬郊游万华岩,“酒方举,一举、春卿骑至,讶其来迟,三觞之,遂顾苍头作吴歈,众更纵饮以和。”胡知州的郴州朋友晚一步到,于是罚酒三杯,令仆人(头裹青巾的私家仆)唱吴歌,众人边饮酒边合腔;仆从都会昆曲,可见万历年初郴州唱昆成了时尚。

清初地理、语言学家刘献廷(别号广阳子)寓居郴州时,著《广阳杂记》,专门记述郴州看昆曲之事。他是燕京人,长居苏州,要说欣赏昆腔,他肯定要看规范的。但他一向“极苦观剧”,夏日被人霸蛮拖上船饮酒,看当地戏班唱昆剧《玉连环》。他抱怨“楚人强作吴歈,丑拙至不可忍,”而“今值此酷暑如炎,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药,而主人之意则极诚且敬,”江村自乐的戏班与一根筋的主人,让人笑出泪花。

在中国戏剧史上,《广阳杂记》“楚人强作吴歈”这情节,成为昆曲史书、中央戏剧学院教材,还有大师周作人、季羡林等,研究、教学、著文普遍引用的精彩片段。刘献廷的名著,实际上客观地传递一个信息:吴歈的高雅唯美,清初在楚南已然转为质朴清新、稚拙活泼。

然而另一信息,是郴州、湖南甚至全国戏剧界人士很少知晓的,清代郴州戏剧演员除了风靡本土、湖湘,还曾蜚声粤桂;甚至在徽班进京之前,早已亮相燕都梨园,高挂戏份牌,风头一时无两。《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续编》首篇,乾隆年学者吴长元著作《燕兰小谱》记载:“刘凤官——萃庆部,名德辉,字桐花,湖南郴州人。丰姿秀朗,意态缠绵,歌喉宛如雏凤,自幼驰声两粤。癸卯冬,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所谓:‘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如见念奴梨园独步时也。都下翕然以魏婉卿下一人相推,洵非虚誉。是日演《三英记》,无淫滥气象,惜关目稍疏,即剧调之。”

如果只看那些形容词,会以为刘凤官、桐花,定是佳人一个。因工旦角,刘德辉取艺名“凤官”,字“桐花”,这在今天显然会引人莞尔一笑。不过,其字号可乐,艺名倒并不可笑,“凤”即“凤求凰”的凤,属雄性,透露了他男儿体性。这位郴籍男旦,乾隆癸卯年(1783)甫一亮相,名撼京都。于是戏剧界一致推崇:除了秦腔旦角艺术大师、川人魏长生(婉卿),京都梨园就数湖南郴州刘凤官了。其意态歌喉拨动《燕兰小谱》作者吴长元的心,笔不能停,一气连撰4首七绝:

“流水行云兴若何,相逢无那逗情波。娉婷却胜如花女,不事施朱著粉多。”

“帝里新夸艳冶名,粤西声誉早铮铮。王陈刘郑超时辈,独许儿家继婉卿。”

“一剧张三认老婆,笑嬉怒骂尽都庐。卯金迁客欣相赏,只把文情拟大苏。”

“乍订鸾俦意已谐,反供作合巧安排。怜依未遂同衾愿,竖肉何时補缝来。”

既夸刘凤官胜过如花女,又说他超过同时辈四名旦,既讲刘凤官继魏长生独领风骚,还赞他扮人妻以假乱真,总之,通篇溢美之词。

但,刘凤官虽列入花部,具体演唱什么剧种,却成了难解之秘。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调、二黄调,统称为乱弹,即弹腔;雅部即昆腔。《燕兰小谱》没挑明刘凤官主唱哪种腔,只透露萃庆部也能唱昆腔。于是后世一些学者乱弹一气,说这位清乾嘉京城梨园大名旦的郴州人,是唱弋阳腔,梆子腔、京腔,或秦腔,甚至说他是魏长生的徒弟。

可是陕西专家考证《秦腔》传承谱系,魏长生没有刘凤官等徒弟。况且刘“自幼驰声两粤”,早成岭南名角,更别说刚入京便“如见念奴(唐天宝年著名歌女)梨园独步时也。”而他“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说明他对花部诸腔都能搞定,对雅部昆腔也能适应,因为当时宫中演出,只用昆曲和弋阳腔流变发展形成的“京腔”,民间演出则生旦排场以昆曲为主,热闹排场用京腔。

现代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在论文《秦腔源流质疑》中,就以“湖南郴州一人”刘凤官等为例,分析“这些虽不能认为都是带艺来京,但也决不可认为是同一种的班社,”就是说象刘凤官这样的名角,是挂牌搭各班社演出的。所以,他能昆乱不挡。

《燕兰小谱》所提观看刘凤官演《三英记》,系同名小说改编,“.....今凤官扮桂英,.....因忆小说中吴汝玉所欢凤娕相谑,举物视之,凤曰:‘竖肉耳。’吴曰:‘非此何由補缝’之语以调之。‘竖肉’,吴音同汝玉;‘缝’,谐音凤。”从这段话和他第4首诗,可看出,刘凤官的扮相与吴音演唱,引起作者联想到小说情色。

那么,既能唱弹腔又能唱昆腔的刘凤官,在花部究竟以哪一剧种为主?

翻阅1980年版《辞海》“祁剧”条目,其释义:“也叫‘祁阳戏’,戏曲剧种。流行于湖南祁阳、邵阳、零陵、郴县、黔阳一带,有四百余年历史。以唱高腔和南北路(皮黄)为主,兼唱昆腔,音调高亢......。”

这就是了,湘剧、花鼓戏大本营踞湘北,祁剧根据地在湘南。它数百年的门墙,引郴州刘凤官幼年入行,顺带也学昆腔。李沥青老《湘昆往事》引1930年代北京《剧学月刊》主编刘守鹤文,能佐证祁剧与昆曲的融合关系:“乾隆年间,有一个李四仔,又名李坤山,是苏州人,他在广东吃粮当兵,逃出营来,要回老家;经过湘南,到了一个弹腔戏班行乞,被班主留下,住了3个月,教了《水漫》、《出塞》、《梳妆·掷戟》、《琴挑》等七八个昆剧。”祁、昆二者相揉,发散另类兰香,山区观众爱质朴高亢,促使昆腔放下柔丽身段,湘南昆曲得以开场。

无独有偶,1950年代嘉禾县祁剧团一批桂阳演员,高昆乱弹都能唱,整理出的剧目就有《梳妆·掷戟》、《琴挑》等昆腔。桂阳土昆一旦发掘,湖南省人大代表程一中呼吁“重视桂阳湘昆”,戏剧大师梅兰芳惊为“天人”,取名“湘昆”。“湘”字揭示异地保存的珍奇,“昆”字道出传统昆腔的性质;“湘昆”结合,流露南岭辣椒味、泥土芬芳。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倍觉欣慰:“湖南山区的桂阳、嘉禾发掘了湘昆这个古老剧种,真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他亲自安排湘昆的娃娃班,拜师北昆剧院。

从清乾隆年燕都梨园刘凤官高亢质朴的独特昆腔算起,二百多年薪火难熄;即便是“文革”粗暴摧残,运动过后即如萧克将军所吟“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几阵严霜后,亭亭发英姿。”是啊,根深枝发,因为它是一个民族的“雅乐”艺术,可比肩希腊悲剧、意大利歌剧、俄国芭蕾、英国莎翁戏剧。

跻身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今日湘昆:昆曲界第一腿雷子文,活武松唐湘音,三朵梅花奖的《疯秀才断案》小生张富光、《雾失楼台》青衣傅艺萍、《游园惊梦》闺门旦雷玲,首届全国昆剧青年演员“兰花优秀表演奖”的《牡丹亭》花衫罗艳,芙蓉奖《活捉三郎》丑角唐湘雄......,生旦净末丑,英姿一辈辈,活色生香的典雅婉柔中凸显郴山的热辣清脆。“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自有国粹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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