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2013昆曲传承计划课程(七)
主 题:昆丑的表演艺术-以《活捉》、《下山》为例
主讲人:刘异龙 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
陈均老师:各位朋友晚上好,我们上一次见到了“唐明皇”蔡正仁老师,今天就迎来了“高力士”刘异龙老师,今天来的嘉宾还有江苏省昆剧院李鸿良老师,刘异龙老师可以说是当今最著名的昆剧丑角艺术家,李老师是这位著名昆剧丑角艺术家的弟子。关于刘异龙老师的艺术我们的课程材料上面有评论他的文章,除了这些特点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刘老师他的昆丑是最好玩的,而且了解他之后就会对于昆曲的好玩有更深的认识。刘异龙老师怎么超级好玩法呢?待会我们来比较。刘老师的戏大家都看过《活捉》,还有他的《下山》,以及他的“高力士”,这些角色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今天我们请刘老师来讲昆丑的艺术。
刘异龙老师:我叫刘异龙,大家都知道了,我多大的岁数大家都不知道,今年74岁。今天我很高兴,“我是以一颗非常虔诚的心向我们北京大学的老校长蔡元培先生深深鞠一躬。”我在香港说了这么一句话。为什么?因为在香港讲课的时候,正好在演《北大百年》这个节目,分了好几期,我一直在看,一直在学习。其实蔡元培先生在1940年就离我们而去了,我正好是1940年生的,我们家祖宗十八代没有一个唱戏的,我就是看在唱戏管吃管穿,管读书,管学习,一个钱不用花就可以了,我就在1954年3月1日考进去戏校了,高歌一曲《东方红》,我就成为一个昆剧学员。
所以今天我讲了前面很多啰嗦的话,但是我也有真心话,因为大家都比较年轻,我跟大家在一块,我们好像同辈一样,你们都是我的老师,为什么?你们都是大学生,在下小刘小学毕业,你说我是不是你们的学生呢?应该说是的。尤其算术我头疼得不得了,根本不愿意读了,好在戏校学习不用算术。所以我能有今天就有一个大道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传字辈老师的新生,没有传字辈的老师也就没有我们昆大班的存在。昆剧传字辈的老师太苦了,我说句老实话,我的老师华传浩老师和周传沧老师在解放前跟解放初在干什么呢?华老师先是转行学京剧,拜刘斌昆为师,因为他平时念的是苏白,京白讲不好,没有很大的起色,后来卖菜,挑着担子卖油菜。我们的周传沧老师从小身体不太好,老生病,帮人家算命测字,代写家书,但是共产党来了,解放了,他们都有了固定的收入。把我们都招到上海戏校,待自己的学生像亲儿子一样,把他的招数全教给我们,把他的戏毫无保留地教给我们。所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传字辈也没有我们这一辈。
80年代的时候,当年我记得搞昆曲的是“八百壮士”,上海四行仓库抵抗日本侵略也是八百壮士,我们现在解放那么多年,长到一千多个壮士了,但是比起13亿人口来说还是非常渺小的。说到这我也要谈谈我的“中国梦”了,我不能拿枪打仗,也不能造人造卫星,我只能把传字辈老师传给我的东西,怎么继承好,怎么传承好,这就是我的“中国梦”。今天来这讲课也是我的梦想,北京大学,大家想想看,新文化运动的堡垒,过去文言文跟白话文斗争最厉害的时候,就是蔡元培领导大家。所以我心里认为他是非常稳当的,做了那么多的工作。我们从1954年学戏到1961年毕业,再到2000年退休,现在我已经退了快十三、四年了,我还能干什么?我干不了什么了,但是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我要普及昆曲,让大家都知道昆曲、了解昆曲。昆曲是我们中国百花园中永不凋谢的兰花,昆曲是一个好东西,希望大家通过我的演讲,跟大家交流,跟大家切磋,让大家能够了解了解昆曲,哪怕了解这么一丁点,我的梦想就完成了一点点。我不要求大家都成为昆曲专家,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没有成为昆剧专家,只不过是一个演昆剧丑角的刘异龙而已。我今年74岁,我精力还可以,今天给大家讲的两个戏,一个是《下山》,俗称《小和尚下山》,一个是《活捉》,又叫《情勾》。
我第一个戏讲《下山》,《下山》是怎么回事呢?它是《孽海记》中的一折,作者是无名氏,为什么要叫无名氏?现在都要名要利,他不要名,他也不敢要名,如果被官府抓着了,那就要万剐凌迟,那时候没有铁丝,就是竹篾编的竹席子,把你人放在里头,勒紧了,肉暴露出来了就拿刀削。所以他就说是无名氏做的,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无名氏到底是谁。因为昆剧的《下山》在当时算时剧,来源于江西的弋阳腔,所以为什么一直传到现在,主要是老百姓喜闻乐见,但是喜闻乐见的有些老百姓欢喜看里头黄色的,比如说《下山》这出戏,我们昆剧有“五毒”,有蜈蚣、蝎子、蜘蛛、癞蛤蟆、蛇,这个《下山》里头就有“癞蛤蟆”的动作,不太美观,不太好看。但是我们现在说的戏,一定要从人物出发,所以《下山》这出戏传到我这的时候,华传浩华老师已经从头到脚都清理干净了,首先从剧本进行大扫除,这很重要,“剧本剧本一剧一本”,哪怕是一个小戏,当年要演45分钟,快也要演30分钟,清扫干净,去芜存菁。把小和尚这个人物变得非常纯真,非常漂亮。
因为他的爸爸妈妈都信佛教,这个小孩小时候身体非常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他妈妈信佛,到庙里说了,庙里师傅一看,这个小和尚不生病的时候还挺讨人欢喜的,挺漂亮的,就说:“那这样吧,到庙里来我来给他调理调理,就出家算啦。”就这一句话,小和尚改为本无,就在庙里出了家了。这个很奇怪,常言说得好,青菜豆腐保平安,小孩只能吃素了,不见荤腥,也不吃鸡,小孩的身体一天天的壮起来了,而且这个小孩挺漂亮,身高也不错,这样的一个小和尚在庙里茁壮成长,一直长到15、16岁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又率真,非常纯的心,因为老在庙里待着嘛,不纯也得纯呀,他没有跟社会接触过,真的纯净得像一滩清水一样,看到底儿,没有什么假的,但是有一天他长大了,被带出去找施主化缘,他路上看到村子里面男耕女织,夫妻关系非常好,还带个小孩一块戏耍,非常开心,真是天伦之乐啊!在他情窦初开的时候,就想这个日子我怎么不能过呢?所以在他心理就打起了小九九。人呢,心之官则思,他就要想了。师傅问他:“你这回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其实他化缘化了蛮多钱了,他说:“师傅,路过那个地方,那个人很漂亮哦。一个姑娘在纺纱,确实是好漂亮,细皮嫩肉的,她很漂亮。”师傅:“漂亮什么!这女人就是老虎,弄不好要吃到你的。”小和尚:“老师,她不像是老虎啊。”师傅要吓唬他,让他不要想这个人了,出家人六根清净。但是不想行吗?我也是过来人,我年轻的时候免不了的,我也想啊,怎么会不想呢,不想就不是人了嘛。所以这个时候,小和尚他想起了一个十年计划,什么十年计划呢?我就把他的唱、做,念给大家听,他的唱词是这样的。
本无:【赏宫花】和尚出家,受尽波查!被师父打骂,我只得逃往回家。
一年,二年,养起头发; 三年,四年,做起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叫,叫我一声和尚我的爹爹,和尚爹爹!
《孽海记·下山》本无/刘异龙
接下来我要进行表演了。岁月不饶人(擦汗),过去演一段这算什么呢,现在就算事了。这个小和尚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事情在发展,那一天师傅、师兄把他留在家里,“这个小子不能让他出去了,这个心都开花了,留在家里守家。”师兄、师傅出去之后,连烧火做饭的人都到山上去砍柴去了,一个人都没有,他想想我的十年计划怎么解决,一琢磨今天师傅、师兄都不在家,我走吧。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了,文化大革命时候是有的和尚都散伙了,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拉着三个孩子再回到庙里来吧。他走了之后呢,在下山当中,下很大的决心,整个戏里头下来一段唱,“我就拜辞了菩萨”,我可以唱给大家听听,这个调门唱的D调,最高的要到D调的高音re,我唱两句给大家听听怎么个高法。
本无:还是逃下山哪去!我就拜辞了菩萨,拜辞了菩萨!
要这个调门,如果边唱边做很辛苦的。我再跟大家说,这个戏有意思在哪里。回忆起在1961年,那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61年我刚毕业,到香港进行演出,海报贴出来,《小和尚下山》,那可不得了哇,香港的和尚尼姑都上大街游行啊,你也不能说他们不对,他们说了,我们出家人整天的念南无阿弥陀佛,我们要普度终生,要让大家都过好日子,就牺牲了我们,青灯一盏伴我眠呀,我们可不可怜啊,我们太苦了!我出家不是为了以后成为亿万富翁,不是那么回事,你现在来了一个《小和尚下山》,小和尚下了山不算,跟一个小尼姑谈恋爱,两个人还做夫妻,太伤我们的心了,不能演《下山》。这下香港的领导也着急了,这个戏不能演,外面游行游得厉害啊。那怎么办?作为我来讲我心里很难受,练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到香港来一次,居然没有这个机会了,那怎么办?自认倒霉,不演算了。事情又有了转机,这回坏事变好事了,我们香港的新华社就找他们大和尚、大尼姑跟他们谈,说我们共产党主张宗教自由,绝不反对宗教,中国的教多得很,除了一贯道是坏的,现在法轮功也是坏的,佛教、藏传佛教、天主教、耶稣教我们都支持,我们还拿钱出来支持他们,你们放心,这个戏是大家玩玩,开开心,这样吧,我们第一场演出把大和尚、大尼姑都请来你们看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真的不好就不演了。好了,坏事变好事了,异龙同志积极准备登场。我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能够让我露一露啦,能够为港九的观众服务服务了,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有小九九,这下我要是演好了的话,刘异龙有点花头啊,对我的艺术上就好啊,艺术上就会有一个飞跃。结果一演下来,老尼姑、老和尚、大和尚、大尼姑,一看都拍手,演得真好。这叫什么?这叫艺术的魅力,他说他们可怜对不对,对,一点都不假,但是小和尚、小尼姑何尝不可怜?他本身没有非要出家,小和尚身体不好,后来身体好了,我要过“人”的日子,小尼姑她也要过“人”的日子,所以他们两个人在路上碰到的时候相互窥探,结果捅穿了一张纸,两个人要好了。
但是这一出戏,有人说《下山》这出戏是戏保人,就是戏好,戏本身就热闹,所以刘异龙这小子受欢迎,戏保了他。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下山》这一出戏确实是戏保人,如果你没有矫健的腰腿,没有一个漂亮的面孔,一条好嗓子,你怎么演啊?小和尚的剧照放一放。
《孽海记·下山》色空/梁谷音 本无/刘异龙
嘿,你看这小伙子,我也很欢喜他。那时候的照片有彩色的了,这张照片上了英国的《大百科全书》,而且这出戏演遍了美国、德国、新加坡、英国、瑞典、丹麦,都演这出戏,但是外国人还真的能看懂,都欢喜这出戏。但是我们国内也有一个人一定要看这出戏,有一个人叫班禅额尔德尼,听说你们的和尚和尼姑结婚了,有这么一个戏我要看。我这出戏是在北京民族宫晚上四折戏我是第三,结果总理下指示了,让《下山》放在第一个,不能放在第三个。班禅额尔德尼很开心,中国的和尚能够结婚,我们藏族的和尚为什么不能结婚呢。结果到了以后,(总理叫他)就在贵宾休息室聊,聊到我已经下了,观众拍手了完了,秘书进来:“总理你要联络的事情联络好了。”什么事情啊?《下山》已经完了,可以让他进去看戏了。后来班禅额尔德尼看了半天:“你们中国的和尚怎么还没有出来,哪去了?”“哦,是这样的,前面有一个演员身体不好,所以把这个戏倒了个个儿。”所以班禅额尔德尼一直没看过。但是这出戏我们国家所有的领导人都看过,所以我很带劲,我对这出戏有很大的想法,我太爱这出戏,这是我刘异龙学小花脸第一出戏,也是华老师第一次教我这个戏,所以也是有很深的感情。
再下来他的十年计划怎么解决?所以我说他纯,好小孩,他最后要离开和尚庙的时候,他想起来了,我人虽然走了,师傅给我的衣裳我得留下,所以他唱了一段“我就脱了袈裟”,这段唱也是蛮好看的,这个也是四二拍,我给大家唱一唱。
本无:【江头金桂】我就脱了袈裟,把那僧房封锁,从此丢开了三昧火。师父,师父!非是我背义私逃,做僧人无妻无子,终无结果。我想出家的所在,乃是陷人之处,我把陷人墙围,从今打破。跳出牢笼须及早。叹人生易老,叹人生易老,为人必须勤劳。想当年牛郎织女多美好,男耕女织乐逍遥,男耕女织乐逍遥。
要演好一出戏难不难?说实话,为了这出《下山》我是费尽了心思,有些人就说了,不是老师教你的吗?对了,老师教到这个程度你还要向前发展,你要不断的进步吧。问题来了,大家看,这顶帽子我们昆剧叫“鹅得头”(苏州话),是一个硬的,不是软的,当年传下来的帽子,这不是有一个圆的嘛,他做了一个孔方兄,是个钱,钱谁不要,但是在舞台上,这里是个钱,在帽顶上又是一个大的钱,你说这个钱搁在这好不好?好,他为什么要搁钱?因为头上带顶帽子演下来要出汗,它通气,前面和上面都通气,缓解热量。但是我想不行,画一个钱不行,结果找师傅托人画,在画的花的旁边用镶天蓝色的条,镶到这就好看了。
另外小和尚过去的扮相又是什么样的?污秽不堪。你们现在这个小和尚还蛮体面的,但是旧社会的小和尚什么样呢?络腮胡,流鼻涕,咧嘴,眼屎,服装外面是僧衣,所以华传浩老师下了很大的功夫把这个东西全删除掉了,所以传给我们的时候,没有了。尽管在旧社会说是“五毒”,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尼姑就是天鹅肉,所以这种动作观众非常欢喜,都叫好,他上身不动,下身动,想想这是不对的,不能用,所以后来把服装改成天蓝色的僧衣,在化妆上通通改掉,画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后生,观众也接受,小和尚就应该是这样。但是行家就说话了,刘异龙扮得蛮漂亮的,但是不对啊,他的身段全是小花脸的身段,怎么跟这个脸结合起来呢?他们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火,华老师说:“阿龙啊,这样,你在这儿(鼻梁上)画一块方的,就完了。画了个方的就等于是小花脸了,跑不掉了。”但是作为我这个人比较爱思索,也爱想,到底怎么办?画个方的也不合适,凭什么要画个方的?为什么要画方的?晚上睡不着觉就开始想怎么办,他不是小和尚吗,小和尚天天干什么事呢,他除了打扫、挑水,他还要念经,念经要敲木鱼,茅塞顿开,第二天拿纸笔就坐在这画,因为木鱼是一个立体的,现在把它平面化,画一个木鱼的样子,在木鱼中画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画一个红嘴儿,在红嘴下面加一个黑的套起来就有立体感,后来我一琢磨,在纸上一画,有把握了。“华老师我想起来了,你说画豆腐干,我觉得还不太满足,现在我是这么画的。”他就说苏州话:“你这个小子挺会动脑筋的。”我说:“老师为什么要这样,要符合小和尚的人物需要,所以这儿(鼻梁上)画一个木鱼,人家一看会说这个是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个小和尚,所以要画一个木鱼的形状。”
还有,我们演《下山》的时候要穿一双朝方,这双鞋已经改造过了,原来的朝方,外表是黑缎子的,里面是龙头细布的,你想这出戏累的是头昏脑涨啊,光脚穿靴子,演的过程中还要过河脱靴子,演到过河的时候,靴子里面早就湿透了,这个靴子脱不下来,我汗腺比较发达,腿这全湿了,比打一场篮球还累,怎么拔都拔不下来。结果我又动脑筋了,跑到上海市的戏剧服装店,找到老师傅商量,我说我这个靴子里面龙头细布外头是缎子的,怎么弄才好呢?脱又脱不出来,最后洗完脚又穿不进去,能不能不用龙头细布的?牛皮太厚,猪皮太硬,你跟我做羊皮的行不行?老师傅说:“做羊皮的可以,价钱厉害啊。”我说:“价钱你放心,我不会少你一分钱。”果然,他说做牛皮太厚,猪皮太硬,我说做羊皮好了,后来果然你看这个靴子很挺嘛,它是衬了羊皮的,羊皮永远不用绑带子,如果穿湿了,演完后吹吹干明天又可以穿了。
所以要排成一个戏,演好一个戏,那可是真下功夫。还有我演这出戏,那时候50年代、60年代初,我们中国封闭,那时候我们脑子里知道的表演体系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什么意思?要让演员上台之后,就是我们老话说:“这个演员不得了,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就是他面貌是千面,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要下生活,深入到生活中去。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不是讲了嘛,我们文艺工作者要到群众中去,要到水深火热的斗争中去,能够体验生活,了解人们的语言,才能演好人民的人。我脑子也好使,我也不是木讷的脑袋瓜,碰到一个问题来了,当他光着脚要背小尼姑过河的时候,“果然有水在此”,只能光脚了,进去之后鞋一脱,一夹,一看水,“让我先来试试看”。到底冷还是不冷?那时候已然是深秋了,我就是演不出来那个冷,怎么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介绍说要进入到生活中去嘛,上海的冷天你们不知道,北京冷天有暖气,上海屋里比外面还冷,在家里也是很冷,鸭绒衫始终不能脱,那时候怎么办,那时候还没有塑料脸盆,我妈给我买了一个搪瓷脸盆,大冷天到屋外头扒雪,扒了一脸盆都是雪,我们六、七十个人一个宿舍,到我床铺这一放。“刘异龙你干吗?”我说:“体验生活。”“他有毛病啊,脑子进水了,这怎么叫体验生活?”我说:“你们不懂吧,《戏剧理论》上过没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的要体验生活。”“你怎么体验生活?”我说:“你没事学着点。”“我演武生要杀人还真的要找个人杀吗?”我说:“你别起哄。”然后袜子一脱,鞋一脱,腿就冰了,这就是考验我的时候到了,到底下不下去?要演好戏没办法了,要走向生活,生活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看到没有,刚一放下去,嗤,(做冷的表情)一只脚(放了),第二只脚有心理准备了,嗤,两个脚都进去了。(哆嗦)为什么这样?先是冷,难受,后来为什么笑?他有一段唱:“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约定在夕阳西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南无阿弥陀佛。”诶,“我的脚也不冷了”(唱),自从我体验了生活,用雪冰了脚之后,每次演的时候观众也觉得冷,他就给掌声,所以通过哪怕一个小戏,你要不断地下功夫,去演好它,那就会有时效。
我从1954年干到现在,五十九年,有很多东西受益匪浅。所以《下山》无论在表演也罢,动作也罢,程式动作也罢,它的唱腔也罢,都要仔细琢磨。华传浩老师他到底文化还不是特别高,他没有小学毕业,他大概念过小学两三年级,我小学毕业啊,比老师高。有的老师不懂,他什么不懂呢?里面有一段,那边来了一个小尼姑,小和尚说我把她带到山洼之中,管取一番。这够黄的了,那边一个小尼姑,我把她带到山洼之中,搂着她,问题就在这两个字,“管取”一番,大家可以充分发挥想象。那怎么行,这个很纯、很真的一个小和尚,就是“管取”两个字,把他全毁了,思想够脏的啊,小尼姑认都不认识,把她带到山洼中,怎么能够“管取”呢?所以改掉了。“那边有个小尼姑来了,待我迎上前去,与她闲话闲话便了。”就开始耍佛珠,越耍越快,这就让《下山》快乐、健康了,这个戏出来了,使人们在欢笑中又受到启迪。所以这出戏演了五十几年吧,也不容易,现在我的学生都传授好了,他们都能够演了,可是他没有我这个想法那么多,大家可能也没有我想法多,为什么?那时候哪有电视机,哪有录音机,我就算聪明,我有一个矿石机,没有人懂吧,(矿石机)它不能调频道,也不能调音响,从煤矿堆里挑出矿石,有根针,插进去,然后就一点点的拨弄,到了一个频道就不动了,就靠这样听。那时候手表也没有,我们那时候练私功,我练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练,我练,我不能让他赶上我,怎么办?看什么?看月亮,我这个窗外头有一个屋顶斜的,大概是这个月亮跑到哪来了,差不多我该起来了,去练功了,把灯打开,三面是哈哈镜,有一面是正常的可以看见身段的就照,又不能喊,别人都在睡觉啊,结果练得汗流浃背,练完了一看,那时候地球牌的电钟是很准的,一看,12点20,怎么12点20就爬起来了?别睡了,衣服已经湿了,怎么办?就继续练吧。等大家起来了,我在那我真想睡觉,不行,又要练毯子功,翻跟头了。所以练好一出戏真的不容易。
19岁的刘异龙老师
大家看这个小伙子还可以吧。19岁,西装领带格子围巾,都是演出公司借的,这小子穿西服形象可以啊,现在我看,我年轻时候怎么那么漂亮,现在老了不灵了。所以《下山》这个戏我跟大家就聊到这儿,下来要聊《活捉》。
但是《活捉》这出戏是《水浒传》的大家都知道,我演了一个张三郎,大名叫张文远。大家肯定要想,张文远肯定是坏人呢,但是通过我的艺术实践,通过我的了解,张文远算什么坏人,他不就是按照北京话说的,这小子他爱串女行,跟男孩没什么话,跟漂亮小姑娘话多。有的女孩子觉得怎么这么二,可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觉得他人挺好玩的。所以他不是一个坏人,你说他是一个白领,他也算不上一个很大的白领,他就是在衙门里帮人写写打官司的文章,写写家信。这个小伙子非常漂亮,但是那时候的造型,要勾一个二花脸,所以我今天说的两个戏,小和尚是丑行,他属于丑,张三郎他属于副,所以演丑人都是好人,善良的居多,演副的都是肚子里要有点玩意儿的,有点文化的,算计算计人呢,坏人多一点,但是也有好人。
《水浒记·活捉》阎惜娇/梁谷音张文远/刘异龙
我们华老师是演丑,王传淞老师是演副,这出戏谁教的呢?先是华传浩老师教了我们一段【渔灯儿】,这个曲牌把所有丑行的褶子功统统在这个曲子里面一览无遗,全都包括进去了,比如说抖袖,坐盘,再下来左翻袖、右翻袖,恐惧步……它什么东西都有了,包括夹褶子。看这个剧照,这是他变成鬼以后了,但他还是恐惧,看到阎惜娇还是有点怕,为什么呢?女人呢,现场很多女的小朋友啊,女人终究是女人,有时候经不起男人的几句好话,其实要提高警惕,要碰见张三郎这样的人,谁敢说现在就没有张三郎,类似张三郎这样的人还是有的。所以这样的人,她在那时候已经做了宋江的外室,养在外面,关系不公开,宋江到底年纪大了,皮肤又黑,哪比得上张三郎,细皮嫩肉,眼睛又会说话,你欢喜听的话尽量说给你听,阎惜娇哪受得了,她整天都在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小伙子很漂亮的,她就被诱惑了。(唱)“哟,你看那边有位小娘子,我看她半遮半掩,那般风韵,好不动人哟”。这几句词就把张三郎给刻画出来了,你看那边有一个小妞,你看她有点害臊,半遮半掩,那般风韵,你想啊16、17岁的小姑娘会难看吗?人家常说16、17岁无丑妇,她有一种朝气,朝气就是美。
所以说张三郎跟她的关系其实属于正常的,但是她已然做了宋江的外室,你就不能再染指。在昆曲中宋江跟张三郎等于同事,在京剧里宋江是师傅,他是徒弟,等于徒弟跟师娘要好,但是昆曲不是。所以这出戏他们大大咧咧地聊,张文远说:“你放心,惜娇,我们活着不能做夫妻,就算是死了我死乞白赖也要跟你在一块。”这样的话,阎惜娇她爱听吧,你说张三郎这样的人,阎惜娇怎么会不欢喜,又年轻,又漂亮,所以阎惜娇为什么要来找他?就是听信了这句话,张三郎说的我们活着不能做夫妻,我们死了到阴间去做夫妻,其实张三郎说完这句话自己就忘了,他知道她被宋江一刀捅了,他又找别的去了。所以你说张三郎是坏人也说不上,但是演好张三郎这个角色,文气,要有儒气,他不是一般的副角,他在《借茶》的时候,有点书生文人的儒气,所以在这样的戏里面,我说了《下山》有高腔,《活捉》也要有高腔,它的高腔在什么地方,想李代桃僵,他也要唱D调的高音re到mi。戏演到那个节骨眼的时候,(演员)肚子只能拉风箱了,但是那个时候恰巧就是要你唱高腔的时候怎么办?那就得靠自己的功力。
所以想想《活捉》这一出戏,张文远先是看见阎惜娇汗毛都竖起来了,到后来一看小妞你比活着的时候越发标致了,他就演上色鬼了,你看看刚才还害怕呢。(表演)“我看小娘子的容颜比在生时越发的标致了。”他从谈恋爱到死了,最后由恐惧发展到,“妞诶,我跟你一块走得了。”最后她用白绫把他勒死了。
这个戏,舞台中间后面有一张桌子,还有一把光的椅子,我在这个戏传承过程当中也向前推进,过去传字辈老师,在杭州黄龙洞给我们说这出戏,王传淞老师跟张娴老师教的,王老师其实当时也就是70多岁,没有我这么活蹦乱跳,他抽烟两口,说蛮好蛮好,就不动了,要靠我们想。张娴老师就说:“传淞,你起来一块比划比划。”他起来一下,又坐下抽烟。所以这出戏是王老师最后跟张娴老师跟我们说,最后我们也慢慢成熟了,怎么办?还得往前发展,想花招,找花活儿。
左:刘异龙老师示范张文远托椅子的动作右:《水浒记·活捉》张文远/刘异龙阎惜娇/梁谷音
里面有一段是我坐在地上,阎惜娇站在凳子上,阎惜娇说:“你看看我的容貌比生前如何?”张三郎说:“不消看得。”你现在是鬼,我是人,你这张鬼脸看不看就那个样啦。她说:“你不看么?”她把椅子这么推过去,我就托着椅子,顶着这条椅子腿儿,不让它滑,阎惜娇踩在横杠上。阎惜娇说:“你不看么?”张文远说:“看。说看就看,马上就看,立刻就看,你不要鬼火冒。”我就这么设计出来这么一个动作。
《水浒记·活捉》阎惜娇/梁谷音 张文远/刘异龙
第二个呢,就是桌子上,“入被窝”,她站在这招呼我,她站在凳子上,我是从桌子的犄角斜着上去躺到桌子上,过去上的时候,我也浑然不知,凭什么要上去?为什么要上去?传字辈老师为什么没有这一招,因为她在上面叫我要我过去,我是慢慢悠悠的,到距离桌子还有两步的光景,我拿起我的褶子,我左脚一使劲,右脚一蹬上去了,这样一上去之后她再掐,胸口揉,解决问题了,张三郎死了。
掐死之后就戴上了两个白绫,今天给大家透露透露,怎么会有白绫呢,哪来的?又要动脑筋了,藏哪呢?藏到裤带里面会掉,大家运动的时候会有戴护腕,戴得深一点,我戴在这儿,(手指帽子)我用的时候把两个白绫拿出来,所以把这个用到这,又解决掉了一个问题。还要变脸,这个脸怎么变呢,华老师传授的,六神丸大家吃过没有,很细很细,药也很小,把那个药丸盖打开之后,把黑烟锅倒进去,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到当要变脸的时候,把橡皮这么一弹,把它合起来,倒在手心里,捏一捏,往脸上一擦,就变脸了,这是一个方法。后来我又发展了,怎么办?多演就实践出真知,我这个真知就出来了,耳朵根里面有一个洞,我把黑油彩放到这个洞里面,谁也不会看,我就这么一转身,一擦就变脸了,这个办法看样子比放在手心里面要好,就是唯一的麻烦完了戏就要用酒精擦了,但是这个方便。
所以通过不断实践,不断提高,唱小花脸,唱丑唱副,实际上蛮难的,同志们,你看我前面那张照片,小伙子漂亮的这一张,你说唱丑赔不赔?我妈妈就说了我儿子长得蛮漂亮的,为什么这画一个白豆腐,你看这两个眉毛多像周恩来,蛮可惜的,应该是唱小生的,我这个人闲不住,所以老生唱过,小生唱过,武生唱过,老旦也唱过,我们的俞振飞校长和言慧珠副校长他们排《墙头马上》,言慧珠副校长推荐说,我看这个老旦让刘异龙演得了,北京京剧院的张君秋老师说,你瞧这个小老旦脸蛋多俊啊,说明我的形象确实唱小花脸真有点亏,但是我的性格可就是小花脸怎么办呢?外形不能决定一切,内因发生作用,最重要的是内因,我的内因就是唱丑的,所以我想算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让我唱丑吧。记得演《十五贯》我演完了以后,观众都散场了,只有我妈一个人坐在那哭,观众问:“老太太你干吗?”我妈说:“你说这个刘异龙演得怎么样?”“挺好的。”我妈说:“其实娄阿鼠是冤枉的。”“怎么是冤枉的?”老太太说:“不是他杀的油葫芦,是人家撞到他斧子上了。”
大家很开心,我们可以交流交流。哪位肯上来耍耍佛珠和扇子。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只要大家愿意学习昆曲,愿意爱昆曲,我就高兴。我还要说一个事,在台湾有一个死了的领导人,他说过一句话,文学系毕业的学生,要是不会唱《空城计》,就不会让他毕业,谁说的?都不知道?蒋经国。中文系的男学生、女学生都唱。谢谢大家!
我很开心,我74岁还能够来到这里跟大家交朋友,我心里很高兴,谢谢我们的陈博士给我这个机会,还要感谢一位我们昆剧的爱好者,我在美国演出的时候,都称他为“白牡丹”,我还不理解什么“白牡丹”,诶,白先勇不是排了《牡丹亭》嘛,我现在叫他“白牡丹”,他第一次看昆曲,就是看我们的《长生殿》。白先勇了不起,他为我们昆曲事业立下的功劳无人可比,他的能量也无人可比,他到处募捐,募捐了这么多钱,我们现在能够讲,都是他募捐来的钱,还有博士老弟,为了搞这个活动,把我们老头、老太太都请来,我们非常愿意来,也想来,我来讲的戏都是我亲自跟传字辈老师学的,通过实践的,我才能够讲的出来,我不通过实践瞎说那是白话,没有用的,今天谢谢您给我机会,谢谢陈博士给了我们普及昆剧的一个阵地,我们要好好的为大家服务,我虽然年纪大了,大家看得出我74吗?谢谢大家!耽误大家时间了。
陈 均老师:谢谢刘老师!
刘异龙老师:这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次昆曲课了。江苏省昆曲院李鸿良副院长今天也在这里,请李院长讲两句。
江苏省昆剧院李鸿良老师示范耍佛珠
李鸿良老师:师傅在这儿,其实有很大的压力,但是这是机缘凑巧,今天我是到北京,明天演出,老师刚才真的是精彩,无与伦比,我想每一代艺术家,都有每一代艺术家的社会责任,老师今年74,我是47,老师刚才带来小小的一串佛珠表演,还是不减当年,老师在我的心目当中,还是我11、12岁开始学习时候的一个偶像,是心灵的高峰,就像这么一串佛珠,在我们演戏的而言,是成为艺术家之前要锤炼的技术,就像这个技术,老师说的是这样,当他在舞台演绎的时候是掌声雷动的,这个佛珠对我们演丑行的是花了很多的心血,作为回报,我代替老师耍几下。我一直说老师这个年龄不是单单属于上海,也不是单单属于昆曲,他是属于所有的人,在这也感谢我们的白先勇先生,用白先勇老师话讲:一定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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