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看过很多版本,昆曲大师版《牡丹亭》,却使人想起汤显祖剧本中的一句话:“赏春香还是旧罗裙”。
《牡丹亭》,由汤显祖创作于万历二十六年,原名《牡丹亭还魂记》,它是昆曲剧本中最天才的作品,雅驯透脱,空灵奇幻,妙手天成。
楼梦》中昆曲中若没有《牡丹亭》,至少将缺失百分之六十的美。同是说一个“情”字,与之相比,《长生殿》失于正大,《桃花扇》失于闹热,《玉簪记》失于纤巧。“临川四梦”,此一梦,可以终绝千古情言情语。它与《红的绛珠仙草托身为林黛玉“为情还泪”的境界相比,也不遑多让。
汤显祖的故居曰“玉茗堂”,因屋旁栽有玉茗一株而得名。传说玉茗枝桠高于屋檐,却总不见开花。而《牡丹亭》完成后,是夜花朵绽放,以后年年开放。可见杜丽娘一梦而终,向死而生,不独催人泪下,也以“精诚致魂魄”,可以令“花开花放”。
上本五位杜丽娘人戏气质各相宜
这次的演出,从全剧五十五出中,一共摘出十四出。上本自《闺塾》始,自《离魂》终,下本续接《魂游》,收束于《婚走》。这个版本既不同于青春版《牡丹亭》的二十九出,也不是俞振飞、言慧珠先生的十出本。
前七出构成的上本,如墨本素绢。重点在《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五出,这是一个少女的人生初历,情中颠簸。看罢感觉,一个女子,若真能有这样的至情至性,也真可使花神感应,冥判照拂。
上本辞藻华丽,美艳清雅处不可方物。两人戏与独角戏居多,艺术价值也最高。在这第一晚的演出中,一共出场五位杜丽娘,一位柳梦梅。杜丽娘由沈世华、华文漪、梁谷音、王奉梅、张继青五位先生先后扮演。五位杜丽娘,大部分的身形已经不复当年窈窕,容颜也不如当年艳冶,可是她们在演出中,时常使人忘记这些,而陶醉在她们塑造的人物里。
除了沈世华先生演出《闺塾》和《游园》两出,其余每位仅演一出,不过妙在恰恰是最合她们各自气质的那出。
沈世华先生三十年未登舞台,初上台略显拘谨,然而她的身段纤柔娇丽,单薄脆弱,恰恰似一个闺中诗性少女。等她逐渐放松下来,着素白轻纱上绣蝴蝶的罗衫,缓缓迤逦唱出“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使人相信杜丽娘可以在游园中因梦而逝。
她演绎的杜丽娘,像池边青芽,风里寒鸦,容易折损,担惊受怕。也像金圣叹说《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相国之女,春风之所未得吹,春日之所未得晒也”。侧面看她,像张火丁一样古典,比张火丁还瘦。这也愈显出魏春荣扮演的春香活泼灵动。
第三出是《惊梦》,由73岁的华文漪先生扮演杜丽娘。华文漪先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小梅兰芳”,而更兼有了一些言慧珠先生的华美风韵。当她与同龄的岳美缇先生扮演的柳梦梅在舞台上唱和,这一对从小配演到白头的姐妹,默契、温暖、风流自生,令人羡慕。华文漪先生很好地把杜丽娘“没乱里春情难遣”的情绪贯穿始终,也与岳美缇先生的清正书卷气汇聚、融合,裹成一场柔情蜜意的暴风雪,将观众细细淹没。
张继青“一览众山小,独步蹑太清”
我看过梁谷音先生的《戏叔》与《活捉》,她是出色的正旦,也是一位性格演员,这次在上本中演出的是最为吃重的第四出《寻梦》。这一出戏将近30分钟,唱念做舞,还要表现出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女痴情、眷恋。在已经72岁高龄的梁谷音先生的声音里,听不到一点疲劳和倦怠,气息听不到不足,身段也完成得很好。虽然演起闺门旦来,总觉得不如她演正旦更适合,然而此段的杜丽娘,恰巧正是一个自由、恣意,独自在后花园中寻梦的怀春少女,这样想来,倒也有几分恰当了。
69岁的王奉梅先生扮演了《写真》中的杜丽娘。我至今难忘她两手分执毛笔作画时的纤纤之态,真是“意态由来画不成”。《写真》一折,也是我认为上本中演员情绪最难拿捏的,欢喜好演,眷恋好演,怀春好演,因为都是心属外物,比较外化的情绪,唯独自怜自艾不好演。演不好的话失之瘟,动作过大,又体现不出嗟伤自叹。王奉梅先生在此折演绎得相当规范,虽无声腔亮点,仍能端丽稳妥,起到了很好的承上启下的作用。
第五位杜丽娘,也是上本中表现最出色的一位——张继青先生。77岁高龄的张继青先生是首届梅花奖第一名的获得者,因为在《惊梦》、《寻梦》、《痴梦》三出戏表演上的艺术成就和感染力,雅号“张三梦”。当日张继青先生饰演的是《离魂》中的杜丽娘,出得台来,被春香搀扶,走病步,一身寂寥倦怠,已自不同。
昆曲的演唱,经魏良辅、梁辰鱼改良,在字声、行腔、节奏上都有严格的规范。唱字时,注意咬字。一个字要清楚地交代头、腹、尾。在我听过的昆曲演员中,张继青先生的咬字归音,堪称典范。尤其是在以箫管为主伴奏的昆曲演唱中,字重腔轻,情、气、声三者和谐统一,尤显从容大气,格调清奇,正是“水磨调”的本色。
张继青先生张口唱《集贤宾》,第一句“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先带着愁容舒缓送出数字,然后在“看”字上拔高,一下子就把人带入到她的视野之中。此后先生在高低错落、一片愁情之中,做出许多形态,尤其是与母亲和春香交代后事,拜别,将全场观众带入万丈愁海。她在当晚体现出了一个闺门旦表演境界里最高的水准。即使加上“下本”中的所有旦角演员,她也无疑是一览众山小,独步蹑太清。
上本戏保人 下本人保戏
上本的前七出,是《牡丹亭》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戏保人”。而在第二天的后七出中,《魂游》、《冥判》、《忆女》、《幽会》、《婚走》五出,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不高,基本属于“人保戏”。看这几出戏,也就是看演戏的艺术家:侯少奎、梁谷音、石小梅、汪世瑜、王小瑞、张洵澎、蔡正仁、杨春霞、刘异龙、张寄蝶、陆永昌。
后七出中有浓墨重彩、热闹的《冥判》和《婚走》,也有少年人的《拾画叫画》,它让上本中的杜丽娘的种种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冥判》中的侯少奎先生,也是我最喜爱的艺术家之一。他演的《单刀会》之苍凉,无人出其右。当晚76岁的他扮演的是一个小小判官,却也把判官的形象演得活灵活现,演出了一个小官的威风和人性。
下本中最值得比较的是三位柳梦梅,分别由65岁的石小梅先生演出《拾画》,74岁的汪世瑜先生演出《叫画》,74岁的蔡正仁先生演出《幽会》和《婚走》。石小梅先生扮相清丽,唱念上颇觉功力,然而《拾画》较《叫画》更加难演,因此偶尔会显得拙。汪世瑜先生在《叫画》一出,对着画轴喊“喂姐姐,啊呀,姐姐吓”几句,情态可掬,似怕惊动,又想惊动,真是美不胜收。
蔡正仁先生与同龄的张洵澎先生,以及72岁的杨春霞先生分别在两场中扮演对手戏。《幽会》一出,张洵澎先生和蔡正仁先生演得风流婉转,熟极而流,情恰意合。《婚走》一出,杨春霞先生貌美如花,身材窈窕,完全看不出高龄,与蔡正仁先生搭配,倒也品貌相当。只是蔡正仁先生的官生戏,还是比巾生戏好,他有天生一种威风气度。
因此,若论四个柳梦梅,似乎上本中的岳美缇先生应为最佳,清雅端庄,大气舒展,既无小生的油滑,亦无女性的柔媚,和台下素装判若两人。
若说上下本中的配角,首屈一指则是75岁的刘异龙先生。亦庄亦谐的石道姑,一口逗趣的川白,当他在《道觋》中从侧幕走出,也真是好像随意走来,随意念出自家身世,松弛而紧凑。而在《婚走》中,一声“我还是一个人”的叹息,节奏拿捏,堪称一流,使人可笑可叹可感。
这是两场再也难逢的演出,在大师版《牡丹亭》演出的这两天中,若说有什么是这些大师们都做到了的,我想就是昆曲最讲究的:“功深熔琢,气无烟火”。
“赏春香还是旧罗裙”,此八字亦可堪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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