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在四十年代里曾经说过:“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皮簧戏等。”朱先生所说的皮簧戏,就是京剧。
京剧之所以能够为雅俗所共赏,有它的先天原因。京剧本身虽来自花部里的皮黄戏,却受了雅部昆曲的长期熏陶。京剧第一代演员中的程长庚、余三胜,固然是昆乱兼擅;而小生演员徐小香、丑行演员杨鸣玉,则本身即为昆班出身。第二代演员中的旦行如时小福、梅巧玲,也都是昆旦兼乱。在昆曲艺术里,积淀着数百年来戏曲舞台艺术的精萃,拥有大批由古代知识分子写作的剧目。良乱兼擅,势必把昆曲的唱念做舞与文墨气,融汇到京剧里来。直到现代,京剧演员仍以学习昆曲作为提高艺术素质的一项手段,譬如梅兰芳,更不用说出自昆曲世家的俞振飞了。京剧本身是俗文学,剧词浅显、情节单纯,可是经这些高明的演员演出,却可以做到雅俗共赏。比如像《空城计》《打渔杀家》《珠帘寨》这些谭派戏,都是由谭鑫培定腔定谱演唱开来的。《打渔杀家》,本源于梆子戏的《庆顶珠》,经谭的加工整理,成为一出以老生为主的生旦“对儿戏”。此剧在戏剧的结构、人物的描绘与语言的运用上,均堪称为上品。“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一段唱,通俗浅近,纯属白描,然经过娓婉动听的唱腔表达出来,则可令人回味无穷。这个戏写的虽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斗争,然而全剧却充满着诗情画意,宛若是一幅描绘渔家生活的水墨画。这显然已不是梆子戏原来的韵味了。
这是说的来自梆子的剧目。而京剧的前身是来自安徽与湖北两地的皮黄戏。我们只要把清代的楚曲《祭风台》中的《借刀计》一折,与现今京剧《群英会》作一番对比,就可以看出其发展的端倪来。现今《群英会》中的周瑜所唱[西皮原板]“人生世上实难料”到转[散板]的那一段唱,以及所唱[琴歌]“丈夫处世今立功名”一段,都是楚曲中所没有的。可是有了这两段唱对表现周瑜那既风流儒雅而又倨傲凌人的性格,就显得十分必要。这两段唱,特别是其中的[琴歌],很显然是受到了昆曲的影响。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昆曲的演出活动很兴盛。俞粟庐《度曲一隅》里说:“昆曲一道,盛于逊清乾嘉时代”。那时苏、扬二地昆曲的表演艺术,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在精美的昆曲折戏里,集中地展示出我国戏曲表演艺术所达到的一个历史高度。自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至三十九年(1774年),在苏州陆续刊行的戏曲剧本选集《缀白裘》,就集中地反映了那时昆曲折戏在舞台上盛行的面貌。形成于道光末年、咸丰初年的京剧,不仅是直接接受了昆曲折戏如《游园惊梦》《醉打山门》《水斗断桥》《钟馗嫁妹》《单刀会》《石秀探庄》《林冲夜奔》……等等,还将寄寓在昆曲身上的我国戏曲艺术特有的程式化表现方法,按照板式体剧种自身的需要,几乎全部地予以吸收和消化。原带有乡土色彩的徽、汉二地的皮黄戏,受到昆曲艺术的滋养。可以说,没有昆曲,京剧就很难从一形成起便具有那样比较完善的艺术表现能力。而京剧作为板式体的剧种,不论是在剧本文学还是在戏剧音乐的体制上,却又比曲牌体的昆曲自由灵活得多。在表演上,虽然同样运用的是虚实结合的、富于韵律节奏感的程式化表现方法,京剧却以筒驭繁,简化了昆曲那有时过于繁褥的舞蹈身段动作,增加了动作中的停顿(亮像),再加上文武场面的烘托,京剧的舞台面貌,就要比昆曲强烈、鲜明得多。这就使得京剧从形成时期起,就具有了既通俗浅近,而又精美耐赏的两重特性,得以获致为雅俗所共赏,受到各阶层观众普遍喜爱的社会效果。
后来的人循着这个路子走下去,获致成功的例子是不少的。像二十年代初期,由齐如山、吴震修编写的《霸王别姬》情节简单(而且愈来愈简单,详见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剧词浅显,然而一经梅兰芳、杨小楼的演出,这一表现英雄末路、美人生殉的悲剧,就逐渐成为梅派的名剧,其他演员也纷纷学演。剧中“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一段,语言虽很通俗,却把虞姬此时此景中的心境,表露无遗。舞剑时所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一段,边唱边舞,其情凄切,能令人动容。建国以后,翁偶虹、王颉竹根据传统剧目改编的《将相和》、王征夫根据元杂剧改编的《黑旋风李逵》等等,都有这个特点。它们都是剧情线索清楚、场子干净、唱词浅显、立意鲜明,能够为雅俗所共赏的。
雅俗共赏,给京剧带来大批观众、爱好者、戏迷,是京剧的一大优势。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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