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相望,我和沈传芷先生做了五年邻居。他就住在我的斜对楼,以往他若有事,只要推开东窗喊一声"石头",我在阳台上就可以应话了。
自从他一九八五年搬回苏州以后,我再也听不到他那熟悉的声音了,房子也易了主人,不久我也搬到了现在的住处。那东窗摇曳的灯影从眼前消逝了,却久久闪烁在我的心里…… 一九七九年,沈先生应邀来昆剧院教戏,适逢我改学小生不久。我知道一些名演员均出自先生门下,正担心先生肯不肯收下我这个尚在门外的学生。先生看了我的《寄子》后,居然一口答应,来"雕琢"我这块"顽石"。
跟沈先生学戏规矩是很严的,首先要抄剧本。先生有一只旧式皮箱,装着许多精美的剧本,全是小楷抄写的昆曲折子戏,扉页上往往有这样一行小字:"民国元年壬子中秋 三善堂抄录",落款是沈月泉。沈月泉先生是沈传芷先生的父亲,也是传字辈的大先生。传芷先生十分珍惜这些本子,我抄的时间长了,他便会问:"抄好了没有?"这倒不是先生小气,这些折子凝聚着先生父子两代人的心血啊!
先生常对我讲"拍曲子是迁就不得的,唱念,一是嗓子,一是功夫,演员上台好比上阵,出马一条枪,要亮得出,镇得住,所以台下即使是习曲,也要唱得准,不能含在喉咙口,拍板点眼,要拍出声来,点出力来,久而久之,就能铸成心板,时间再长也不会忘记。"那年先生已是八十高龄了,幼年学的戏,都能一字不漏、一板不脱、一腔不走地背出来。有时拍曲,我的手掌都拍红了,刚一偷懒,先生便敲敲桌子以示警告。我想先生幼时学戏,这种当口大概就该挨板子了。可在先生这里不但不打板子,往往这时候师母会端出两碗苏州风味的点心,什么汤圆啊、馄饨啊、宜兴百合汤啊……我和先生便以碗底朝天了事,这时东窗口溢出的笑声,常会满院子都听到…… 等到排戏的头一天,先生便会在手抄本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戏开排,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示范,一招一式地教。记得先生给我开排的第一折是《琴挑》的一段[懒画眉]的身段步法,竟示范了五遍,我这块"石头"可谓顽得出奇,而先生教戏的认真、耐心、严格也由此可见一斑。先生常对我说:"教戏要用刻模子般的心,学戏要用上夹板般的劲,一定要规规矩矩、正正足足,否则不能成器。"有些地方先生则点到为止,比如[懒画眉]一曲的首句"月明云淡露华浓",先生只说:"月明"要看地,"云淡"则望天。"月明"看地真是点睛之笔,现在想想仍觉回味无穷。
那一年先生的腿肿得厉害,食欲也大减,他自觉精力不如以往。我去看望他,我们聊着聊着,突然先生呆呆地望着我说:"石头,我这点吃饭的本事都教给你了……"说着先生的眼圈红了…… 是的,那年先生已经八十有几了,当我这块"石头"快要成形的时候,先生那把"刻刀"也日益耗损了。我知道,我的艺术生命中有先生的一片心血!
不久先生从南京返回苏州了。三月天,细雨蒙蒙,我去苏州看望先生,来到他木杏村那幽雅的住所,师母开了门,"沈老师",我未见面先出声,只听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石头来哉",我一下子觉得那声音仿佛是从东窗口传出来的…… 如今我很少去那座大院,久违了那处旧居。偶尔经过,总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东窗口,是企盼,是怀旧,是悼念?是的,岁月无情,人生无常,先生已经作古八年多了……
本贴由梁州第七十八于2000年11月23日13:04:03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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