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腔水磨调在昆曲艺术领域是一个老话题。忆及述者少年时,由于外公、金陵曲家甘贡三先生启蒙拍曲,后又追随京朝派红豆馆主门人张树声先生习曲数载,1979年得拜昆曲大师俞振飞为老师,腆列门墙,研讨俞派唱法。在诸前辈口中,每谈及昆腔水磨调,似乎于历史上早经评定。但是,近年来述者到各地参加昆曲活动,却听到、读到一种论点,可以概括为:

由于昆腔源生于昆山,吴门是其家乡,应该尽量保持其吴语音系唱念的特色。水磨调是魏良辅等大音乐家的心血结晶,如果不是吴侬软语,就难于流露“水磨”的清俏柔远。唯保持昆腔的吴音化特点,其咬字吐音才具有字头字腹字尾、平上去入阴阳清浊的原汁原味。

观此论点,述者忽然觉得关于昆腔水磨调的本质及渊流等基本问题一下子变得模糊了。故不揣简陋,重新探讨这一话题,就教于各位曲家。

对于昆曲并不熟悉的人,看了“如果不是吴侬软语,就难于流露‘水磨’的清俏柔远”这句话,马上会联想到纯粹操吴侬软语来演唱的艺术品种,如历史上的对白南词、花鼓滩簧等,以及由苏滩演化成的现代的苏剧,还有属于说唱艺术的苏州评弹(又称吴音弹词)等,认为它们的吴侬软语才最充分地流露了“水磨调”的特色。可是,无论是历史上还是今天,从来没有人用“水磨调”去称呼这些艺术品种。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昆腔水磨调与吴侬软语还另有渊源吗?这要从昆腔水磨调的创立去考察。

可惜史籍上对昆腔水磨调的创始人魏良辅缺乏明确的记载,我们仅能从若干曲学前辈的笔记里钩沉出一个简略的轮廓:

沈宠绥《度曲须知·曲运隆衰》:“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挨冷板。”“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禀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细密逞妍矣!”

余怀《寄畅园闻歌记》:“有曰,南曲盖始于昆山魏良辅云。良辅初习北音,绌于北人王友山,退而缕心南曲,足迹不下搂十年。当是时,南曲率平直无意致,良辅转喉押调、度为新声。”“吴中者曲师如袁髯、尤驼者,皆瞠乎目以为不及也。”“而同时娄东人张小泉、海虞人周梦山竞相附和,惟梁溪人潘荆南独精其技。”“合曲必用箫管,而吴人则有张梅谷,善吹洞箫,以箫从曲;毗陵人则有谢林泉,工按管,以管从曲,皆与良辅游。”

宋直方《琐闻录》:张野塘,寿州人(一说河北人),“以罪谪发苏州太仓卫,素工弦索。既至吴,时为吴人歌北曲、人皆笑之。”魏良辅“一日至太仓,闻野塘歌,心异之,留听三日夜,大称善,遂与野塘定交。时良辅年五十余,有一女,亦善歌”,“至是竟以妻野塘。”“野塘既得魏氏,并习南曲”,“改三弦式”,“名曰弦子。”

张大复《梅花草室笔谈·昆腔》:“魏良辅别号尚泉(又作上泉),居太仓之南关,能谐声律,转音若丝。张小泉、季敬坡、戴梅川、包郎郎之属,争师事之惟肖。”

由以上摘引已大概勾勒出魏良辅及其身旁有共同艺术见解和艺术追求的昆腔水磨调创新群体,包括了南曲和北曲的清唱家、研究家、器乐伴奏家和乐器改革家,还有随时请教咨询的老曲家如太仓卫户候过云适等。从他们的活动中,述者没有搜寻到任何曾以吴侬软语为依托去创制水磨调或是采撷吴侬软语的特色来改进和丰富昆山腔的线索,相反,从中却明显透露出魏良辅张野塘辈与吴人在歌唱风格和欣赏旨趣方面的差异。再从这一群体骨干的籍贯分析:

魏良辅——豫章人——————今江西南昌

张野塘——寿火或河北人———今安徽寿县或河北

张小泉——类东人——————今太仓

周梦山——海虞人——————今常熟

潘荆南——梁溪人——————今元锡

张梅谷——吴人———————今苏州

谢林泉——毗陵人——————今常州

余不可考。这个由南北四方汇集、所操方音各异的群体,大约不可能共同醉心于吴侬软语,潜心以吴侬软语为基础、研创出一种极具吴语地方语音特点的新声腔,并由吴语音系嫡裔流传下去。诚若是则昆腔水磨调只能偏安吴中一隅,不会在明嘉靖中、后期就已迅速传播,盛行于江南各地,至因为魏良辅这位“外乡人”长期在太仓——昆山活动,他深知苏州人及松江人操当地方音来唱昆腔水磨调所存在的弊病和缺陷,所以在他著述的曲论《南词引证》三十章里特辟第十七章“除去土音”而辨证之,他说:

苏人惯多唇音:如冰、明、娉、清、亭类。松人病齿音,如知、之、至、使之类;又多撮口字,如朱、如、书、厨、徐、胥。此土音一时不能除去,须平旦气清时渐改之。如改不去,与能歌者讲之,自然化矣。殊方亦然。

可知昆腔水磨调非但与吴侬软语没有渊源,曲家们还须时常对操吴侬软语曲者做甄别和纠正的工作。这个除去土音的工作从昆腔水磨调创立时就已经开始了。

或曰:水磨调之“水磨”二字。即是形容吴侬软语之细腻,由此可见两者的联系。这也是望文生义之论:实际上,水磨调原称“磨调”,魏良辅之前就有此称:据魏良辅《南词引证》第八章:“五方言语不一,有中州调、冀州调、古黄州调,有磨调、弦索调,乃东坡所传,偏于楚腔。”未句所指,今虽存疑,但磨调早已有之,却是事实。再据后人辑魏氏《曲律》云:

北曲与南曲大相悬绝,有磨调、弦索调之分。

北力在弦索,宜和歌,义气易粗:南曲在磨调,宜独奏,故气易弱。

对此,著名戏曲史家周贻白先生在《曲律注释·引言》中认为:中州调、冀州调“或指语调有所不同,故唱来各具韵律”;而磨调、弦索调“则非地域上语音的分别,而是指唱法和伴奏上自具一格”。这个论断非常重要,换言之,磨调即是在腔调唱法上面下功夫。著名曲家俞平伯先生在《振飞曲谱·序》里对水磨调的定义做了更具体深入的阐释:

水磨调、以宫商五音配合阴阳四声,其度腔出字,有头腹尾之别,字清、腔纯、板正,称为三绝。古代乐府(包括宋词元曲)于声辞之间,尚或有未谐之处,至磨调始祛此病,且相得而益彰,盖空前之妙诣也。其以“水磨“名者,吴下红木作打磨家具,工序颇繁,最后以木贼草醮水而磨之。故极其细致滑润,俗曰水磨功夫,以作比喻,深得新腔唱法之要。

俞氏自留祖俞樾,四世居苏州马医科巷曲园春在堂,于曲学与吴俗皆了解甚深、其述水磨功夫以喻新腔唱法而与吴侬软语无涉,当是可信的。尤为可贵的是,俞氏在这段话里一语点破昆腔水磨调创新的最高旨趣是达到声腔与字词之间的空前的谐和。古人以“清柔婉折”或“流丽悠远”等来形容的,正是这种谐和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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