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端之美》中,余秋雨将普洱茶与昆曲、书法一起称为“举世独有的三项文化”。这三项,既不怪异,也不生僻,但是却无法让一个远方的外国人全然把握,是中国文化暗藏着的“命穴”。在余秋雨的作品中,《极端之美》是一道特别的风景,他在自序中这样说道,“任何文化都会有大量外在的宣言、标牌,但在隐秘处,却暗藏着几个‘命穴’,几处‘胎记’”。

昆腔改革毕竟是一种戏曲改革,因此,还需要通过一个戏剧范例来集中检阅。

这个范例,首推梁辰鱼的《浣纱记》。梁辰鱼在当时,是一位名声显赫的“达人”。身材高大,模样俊朗,留着好看胡子。他是官宦子弟,却不屑科举。富于收藏,喜游好醉,结交高人。连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抗倭名将戚继光,也曾到他家做客。当然,他的主要身份是戏曲音乐家,深得魏良辅真传,善于唱曲,又乐于授徒。远近唱曲者如果没拜会过他,就会觉得没有面子。

梁辰鱼完成《浣纱记》的创作,大概在一五六六年至一五七一年之间,那时他五十岁左右,而魏良辅已是古稀之年。魏良辅领导昆腔改革的成果,在这部戏里获得了充分的体现。甚至可以说,在这部戏里,人们看到了“完成状态”和“完整状态”的新昆腔。

剧本的文学等级也不错。虽然凌濛初、吕天成等人对这个戏有苛刻的批评,我却很难同意。

作者是能唱曲的,而且颇得元曲中马致远、白朴等人的遣词造句功夫。这类词句,在中国古诗文中不难看到,但对南曲而言却是一个标志,说明土朴俚陋的整体风格已不复存在。今后昆腔的词句,反而由此走向另一个极端,常常陷于过分的工丽典雅。

唱腔一旦进入《浣纱记》这样的戏,要求就比一般的“清唱”全面得多了。除了在演唱上要更加小心翼翼地讲究出声、运气、行腔、收声、归韵的“吞吐之法”外,还要关注念白,这是一般的“清唱”所不需要的。

念白也要把持抑扬顿挫的音乐性,还要应顺剧本中角色的情境来设定语气。当然,更复杂的是做功,手、眼、身、步各自法度,即便最自如的演员也要“从心所欲不逾矩”,懂得在一系列程式中取得自由。

与此相关,服装和脸谱也得跟上,使观众立即能够辨识却又惊叹所有创新。种种角色分为五个行当,又叫“部色”、“家门”。在五个行当之下,再分二十来个“细家门”。

总之,舞台与观众之间,订立了一种完整的契约,并由此证明演出的完整性和成熟度。

这样的昆曲演出,收纳了元杂剧没有完全征服的一大片南方山河。南方山河中,原来看不起南曲、南音之俗的大批文人、学士,也看到了一种让他们身心熨帖的雅致,便一一侧耳静听,并撩起袍衫急步走进。

南方的文人、学士多出显达之家,他们对昆曲的投入,具有极大的社会传染性。在文化活动荒寂的岁月,这种社会传染性也就自然掀起了规模可观的趋附热潮。而更重要的是,昆腔的音乐确实好听。

请设想一下当时民众的集体感觉吧。那么悦耳的音乐唱腔,从来没有听到过,却似乎又出自脚下的大地,众人的心底,一点儿也不隔阂,连自己也想张口哼唱;一哼唱又那么新鲜,收纵、顿挫、徐疾都出神入化,几乎时时都粘在喉间心间,时时都想一吐为快;更何况,如此演唱盛事,竟有那么多高雅之士在主持,那么多演唱高手在示范,如不投入,就成了落伍、离群、悖时、逆世。

如果把事情推得更远一点,那么,几千年来一直不倡导纵情歌舞的汉族君子风习,一下子获得了释放。一释放,很多君子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不错的歌舞天赋。于是,引吭一曲,其实也是找回自我、充实自我、完成自我。

《极端之美》 长江文艺出版社 余秋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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