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中旬苏昆的顾版《长生殿》将来京献演,据此剧的艺术总监兼总导演顾笃璜讲,此版《长生殿》最忠实于原著,全本只改了一个字,在保持遗产的原汁原味方面非常成功,排演这部戏是为了向观众介绍真正的传统。某海外人士说,我等了30年,看到了全本的《长生殿》,戏好,演员好,演得出神入化。昆曲学者、苏大的周秦教授表示,《长生殿》不是世界遗产,昆剧《长生殿》才是世界遗产,他反对中庸之道,为了赢取观众而对剧本乃至表演做改变,这不是正确对待世界遗产的态度。我们应当原汁原味的将这份前人留下的财富保存下来,然后经我们的手尽量完好地交给下一代。
事实果真如此吗?我就以今年虎丘曲会期间在苏昆兰韵剧场观看此剧时的感受来谈谈这个问题(今年“世遗会”时只看过中本,难有完整的感受)。
顾笃璜自称他这是“全本《长生殿》”,然而原著有50折,他只选取“定情、贿权、闻乐、制谱、禊游、舞盘、权哄、夜怨、絮阁、侦报、密誓、陷关、惊变、埋玉、冥追、闻铃、剿寇、情悔、哭像、神诉、尸解、见月、寄情、得信、重圆”这26折,且“禊游”排到了“闻乐、制谱”后面;“权哄”排在了“进果、舞盘”后面;“剿寇”提到了“情悔”前面,和原著大不相符,还称得上是“全本”、“忠实于原著”吗?据他所著的《昆剧史补论》记载,清宣统以后恢复的后全福班直至民国以后的仙霓社所常演的《长生殿》剧目为“定情、赐盒、絮阁、鹊桥、密誓、疑谶、惊变、埋玉、闻铃、迎像、哭像、弹词”,其中“定情、赐盒”为“定情”所分;“鹊桥、密誓”为“密誓”所分;“疑谶”即为“酒楼”;“迎像、哭像”为“哭像”所分,也即是“传字辈”老艺人传下来的几折,能占他这版《长生殿》多少呢?其余还不是重新“捏”出来的!即便是“传字辈”老艺人传下来的那几折也不见得是忠实的,“哭像”中居然[叨叨令]不唱。“哭像”这折戏所用[端正好]套曲中[滚绣球]通常是不唱的,但[叨叨令]必须唱的,它是主曲,不是副曲,描写的是杨贵妃在马嵬坡被逼殒命的情形,没了它,后面[脱布衫]、[小梁州]中唐明皇悲痛悔恨的心情就成无源之水了。另外,供杨像的神龛的帏帐竟然是白色的,且镶着黑边,供桌上还供着一对包金的素烛,真可谓“素烛白帏”,这还是神龛吗?简直就是灵堂!神龛的帏帐要么是黄色的,要么是红色的,供烛也应是红色的,“哭像”传统上是用红色的。用白色帏帐只能是灵堂,就是灵堂,也只能供牌位,不能供像,供像显得十分不伦不类。这样还说此版是“原汁原味”就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了。
我们不反对创新,只要合理、优美,观众还是能接受的。问题是顾版《长生殿》中事实上的“创新”做到了这点吗?
传统上,《长生殿》中唐明皇和杨贵妃除了“定情”一折,不管是穿蟒还是穿帔,都是以黄色为主色调的,以象征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派。但此剧好几个折子中他们的睡衣、便服都是月白色的,不合皇家制度。皇家的衣食住行都是有严格制度规定的,不可乱来,其服装就是要体现皇家的威严尊贵,即使是便服也是如此,月白色不符合此要求,除非是微服出行,乔装成老百姓。皇家除了国丧,是不准穿白的的,可是“哭像”一折中,唐明皇穿白蟒,高力士穿白褶,宫女、太监也是接近于白色的月白色,弄得像办丧事。就是真的给杨贵妃办丧事,她作为一个妃子,是够不上国丧的格的,皇帝吊唁妃子也不应穿白的。谁见过皇帝去吊唁某个大臣时穿白的了?
“定情”一折中宫女的云肩是大红颜色的布料长期日晒雨淋后褪色形成的陈旧红色,给人以陈旧破烂的感觉,仿佛富甲天下的大唐王朝置办不起宫女的行头。这不是扫皇上大好日子的兴吗?
“闻乐”一折中,杨玉环赞叹奏乐舞蹈的仙女说:“你看一群仙女,素衣红裳……”然而众仙女虽穿浅色之衣,却无一着红裙(上衣下裳),两者根本不相符,贵妃似乎是色盲。
死去成魂魄的杨贵妃的上半部脸用黑纱遮住了,且不说给人以阴森恐怖的感觉,单对表演也是不利的,无法眉目传情了。所穿的白帔只有半截袖子,再短就和大坎肩差不多了,水袖也是粉红色的,这与传统的自然大相径庭,更谈不上原汁原味了。
杨国忠是文官,可“贿权”一折中竟穿着绣有麒麟的服装;而“禊游”一折中安禄山的服装上却绣着飞禽,文武都不分。固然这服装是台湾人设计的,他们也许不懂戏曲服装的制式,但作为艺术总监的顾笃璜难道连这点基本常识也不懂吗?竟放任这再明显不过的错误,这种艺术总监不免让人贻笑大方,其专家的身份也值得令人怀疑。
顾笃璜时常指责《班昭》等新编戏不用水袖破坏了昆剧传统,是话剧化(其实《班昭》等剧并不是所有服装都不用水袖,用水袖的服装比例倒还占得大一些),可他这版《长生殿》中嫦娥、织女、众仙女及杨通幽都是没水袖的,明显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剧中的女神仙(包括成仙后的杨玉环)都背着一个彩色光圈,设计者取自神话传说中仙佛背后的圆形仙光、佛光。但神像背后的光圈的边沿是细细的一条线,加之头部明显加大,比例还是很匀称的。而剧中的光圈是宽宽的带形,演员头上的饰物又少,头与光圈间的空间很大,加上宽大的服装的映衬,头显得特别小。惟有成仙后的杨玉环头上饰物很多,这才把比例平衡过来。真不知叶锦添是真不懂比例,还是故意为之。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涉及比例的,就是剧是女演员的服装的衣领普遍过高,且紧贴颈部,致使几个脖子稍短的女演员脖子都没有了(舞蹈《踏歌》中演员的衣领也很高,但没有紧贴颈部,是敞开的,脖子也就不会显短了),视觉效果不佳。
不否认,叶锦添在电影美术上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他并不懂戏曲,更不懂昆剧,也没仔细阅读《长生殿》原著,凭自己的主观设计出这么一组不适合舞台表演的作品来,给昆剧艺术造成了很大的消极影响,实在令人遗憾。昆剧是宝贵遗产,我们要好好珍惜它、保护它、发展它,决不能伤害它的机体,敬请那些对昆剧的艺术规律不懂或一知半解的人,以后对昆剧手下留情!
顾笃璜把新编昆剧一概贬为“话剧加唱”,不是昆剧。然而他这《长生殿》中话剧的东西不要太多哦!这次苏昆兰韵剧场演出虽然没有在台湾及“世遗会”演出时那写实的大布景(到北京演出肯定要用的,我看见正在加紧油漆呢),可那平台还是用上了。众所周知,平台最早由话剧采用,在许多剧目中取得了很好效果。后来戏曲也吸收借鉴了,大量采用,虽然也有不成功的例子,可不少剧目依然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顾笃璜对戏曲用平台向来是口诛笔伐的,到了他自己搞的戏里却又用上了,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也难怪,他本来就是搞话剧出身,排戏不带话剧痕迹才怪呢。如“埋玉”一折中,杨玉环被逼自缢前,静场,走向台内侧,朝天幕方向跪下,向内磕三个头,拜别唐明皇。还有“重圆”一折,唐明皇和机贵妃骤然相见,惊喜万分,静场,俩人四目相对凝视,相互缓缓向对方走近,举起手欲偎依在一起,贵妃忽又害羞地侧过身子,右衣袖掩于口,明皇左手拉起贵妃左衣袖,右手搭向贵阳市妃右肩,还没搭到时,贵阳市妃一转身,明皇松开衣袖,俩人再一次四目相对凝视,相互慢慢倒退分开,突然又快速向对方奔去,深情地偎依在一起……等等。这些不都是借鉴了话剧手法吗?戏曲中并不排斥话剧手法,运用得好还能使戏大为增色。只是不能一面自己用着话剧手法,一面却又贬损他人运用话剧手法,那样的话其人格太成问题了。
此剧所选演员水平参差不齐,亮点不多。总的来说,令人较满意的还是主演杨贵妃的王芳,她对人物的理解很到位,如“絮阁”中的怨恨、雌威,“小宴”时的妩媚娇柔等等,表现得都很逼真传神。尤其是“埋玉”一折,把这对帝王夫妇生离死别时,杨玉环爱恨交织的痛苦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只可惜设计失败的服装造型大大损害了她贵妃的皇家气度,如“絮阁”一折贵妃的服装就如同苗族的服装。
演唐明皇的赵文林天生一副好嗓子,堪称“铁嗓”,却不擅运用,听上去很僵硬。他对角色的理解很欠缺,“惊变”一折中,唐明皇闻听安禄山造反,竟然吓得几乎昏厥,太失态了,哪像个经历过沙场的九五之尊!听到兵变,害怕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应是吃惊,还有悔恨,后悔用错了人,怎么会一下子手足无措呢?演员对人物的理解有偏差,责任固然主要在演员自己,可导演也难辞其咎。戏的总体把握在导演身上,他有责任纠正演员出现的偏差,然顾笃璜并没尽职,留下了这一败笔,可见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导演。
赵文林最早是唱京剧花脸的,虽早已改唱小生,但仍不时带上花脸的东西。“哭像”一折中,他的身段显得很僵硬,看不出多少帝王之气,倒有几分李勇奇的影子。唐明皇是个有很高文化素养的皇帝,在威严中应透出一定的书卷气,而眼前的这位唐明皇更多的是土气。他唱北曲时好几处夹杂着南音,如把“得”唱成“dé”,而没唱成“dái”。在“闻铃”折,他把[前腔]中“和愁人血泪交相迸”的“迸”唱成了“bìng”。其它的“苏音”就不去管了,反正苏昆就是苏化昆剧,只是此剧的“苏味”是不是过于浓了点,其他演员唱念中也大量存在着“苏音”。
其他角色也不是全部符合顾笃璜所标榜的“正宗昆剧”的,如演郭子仪的就是一位京剧演员。倒不是说京剧演员不能演昆剧,关键是京剧演员演昆剧时应尽量少带京剧痕迹。而这位郭子仪整个就是京剧做派,挂不上什么昆剧味儿,显得很突兀。
顾笃璜对演出中上检场人员是津津乐道的,认为恢复了传统,具有“不可替代”的优越性。这也许源于其深深的道具情结吧(他干过话剧道具员,人称“小道具”)。此剧自然也是有检场的,可是从观众的观赏角度来看,运用得并不成功。这个戏灯光是没有变化的,一直是明亮的大白光(这也是他坚持的所谓“传统”),在浅色服装的剧中人物背景下,几个穿着灰黑色长衫的检场人员显得十分刺眼,破坏了剧情及演出画面的完美性,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幅“百花图”上叮着几只苍蝇。他那“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在哪呢?“青春版”《牡丹亭》也有检场,但处理得好得多。它检场时场上的灯光是变暗的,检场人员身穿灰色服装,打扮成家院模样,隐在阴影里,观众一点也不感到刺眼,和剧情也不冲突。孰优孰劣,就不用多说了。
2000年首届昆剧节上“小兰花”们演的《长生殿》也是顾笃璜参加主创的,那也有“舞盘”一折,其中唐明皇敲的是南堂鼓。到了现在这个《长生殿》,“舞盘”折唐明皇敲的变成了横置的腰鼓似的小鼓,不知他这个“小道具”是从哪里考证出来的。而且赵文林只是虚拟着敲几下,谈不上京剧《击鼓骂曹》、《战金山》那样的鼓套子。
顾笃璜不但任意调换折子次序,就是折子内部处理上也存在很大问题,如“惊变”的导演处理上,前半部分“小宴”对唐明皇、杨贵妃饮酒作乐着墨过多,显得唐明皇过于荒淫了,像个大色鬼。这时的唐明皇虽然沉醉于声色,但不至于荒淫到如此,这样的处理既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作者原意。他这样曲解作者原意,还称得上“原汁原味”吗?
这次演出头天晚上因为有各地的曲友,剧场里坐满了观众,但是观看演出时观众还是不住地摇头,窃窃私语,掌声也是礼节性的。第二天大多数曲友走了,又是星期一白天,加上一些已经明白其水平的观众不愿意再来,观众于是少得可怜,要冷场,只得调苏州艺校的学生来填充空缺,可仍留下了不少空位。这些小家伙看戏时并不安分,叽叽喳喳,吵闹得很,台上的演出并不能吸引他们。第三天同样如此。联想“世遗会”演出时,开演有六成观众,到散场就只剩下四成了。由此看来,他们宣扬的此剧在台湾引起重大轰动的真实性很值得人怀疑。事实上,许多台湾观众坦陈,这是他们看到的最差的一个昆剧。综上所述,顾版《长生殿》根本不是“原汁原味的传统昆剧艺术精品”,其中的一些所谓“创新”也是大大偏离昆剧发展的轨道的,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古董!戏不是靠吹捧、贴“原汁原味”标签就能赢得观众的,还是要苦练内功。

本贴由小虫子于2004年11月19日03:24:22在〖中国京剧论坛〗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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