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博主母亲周同云(周仲眉、陈鹂之女)所写的纪念文章。

周仲眉,名介寿,字仲眉,后以字行,生于1902年,原籍贵州麻江,自其祖辈开始迁居四川。陈鹂,字戊双,别号柳庑主人,生于1905年,原籍湖南衡山,随父母寄籍江苏武进(今常州)。两人皆出身于书香门第。清末周、陈两家同寓成都时,友情甚笃,遂订下了“娃娃亲”,时仲眉10岁,陈鹂7岁。1913年,陈鹂随父母全家东下,初寓武进,后迁北京。十数年间,两人未曾晤面,音信不通,成长道路也各不相同。仲眉自幼在家塾攻读古文,好学不倦,积累了深厚的国学根底,擅作诗文,出口成章,但未接受新式教育。陈鹂则自幼儿园开始,按部就班上到大学。她天生丽质,多才多艺,文静娴雅,人品高洁。在北平师大女附中就读时,一直是品学兼优;因其才貌出众,又常被校方指定在节日的全市盛会上表演舞蹈。1925年,她考上男子师范大学生物系。是年,仲眉为了完婚赴京,两人方才晤面。初,因陈鹂的手足和同学多受新式教育,不乏劝陈鹂抗婚者。但仲眉迅即以其博学多才,聪敏风趣,仁厚善良及大家风范获得众人和陈鹂的好感,而且以只上过一两年补习班的条件,考上了北平交通大学铁道管理学院。1926年,陈鹂因对生物学不感兴趣,转入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西画系,同时随其母、著名女画家庄曜孚(因住宅的花园中有六棵梅花,别号“六梅室主人”,也以此比喻她的六个女儿)学习花鸟工笔画。1927年,在交往二年后,仲眉与陈鹂结婚。

周仲眉、陈鹂夫妇1935年摄于西湖

祖孙三代:周同云(左)、陈鹂(中)和庄曜孚(右)摄于1936年

早在1926年,陈鹂就随“红豆馆主”溥侗学习昆曲,同时通过其长兄陈扬结识了曲友滑苕白、许豪士。滑、许当时居天津,常来北京曲叙。滑乃天津昆曲名票,擅吹笛。1927年夏,仲眉与陈鹂新婚后,赴香山旅游,同游者有陈扬及滑苕白等。滑吹笛,众人就之习曲。仲眉在其诗作《忆香山旧游》中写道:“...卧看山云慰寂寥,斜风料峭雨潇潇。村醪醉罢低昂舞,和出清歌笛韵饶。碧管吹酸调不穷,几番弄月与临风。凄清无限销魂味,一曲淋铃暮雨中。...”并称:“余得步入昆曲乐园自此始。”从此仲眉与陈鹂同习昆曲,每星期一次请笛师何金海来他们的新居教曲。仲眉很快学会了吹笛和弹三弦。1926年至1931年,是他们昆曲活动比较活跃的时期。1930年,仲眉在《赠柳庑主人》中写道:“西南有高楼,盈盈柳一株,芳态传青眼,长条展翠眉。洞房温且清,主人名阿鹂。...曲庑嘉阴下,更营蜗角居。笙韵笛声里,抚景乐唱随。临风弄三叠,万缕舞依依。...”多年后,陈鹂在《周仲眉小传》中也写道:仲眉“吹弹俱佳,从此红牙碧管,唱随不绝。无论境遇是哀是乐,皆由此同好,萦系终生。”

自从仲、鹂学曲后,度曲就成了他们业余生活中除了陈鹂作画、仲眉作诗文之外的主要内容。为了唱曲时翻谱的方便,他们曾亲自小楷手录,制作了几十本昆曲折子,每折一出;封面用各色绸缎裱糊,精致华美。来家的曲友对此都印象深刻。陈鹂还用她的结婚礼服“金缕衣”裁制成两只笛囊;仲眉将他的两笛分别命名为“雨丝”、“风片”。仲眉每逢出游,都要带着他的笛子吹奏。1934年他独游峨眉山时,曾在洗象池和金顶上吹笛并作诗为纪,有“写我幽怀凭短笛,《扫花》吹彻万山云”之句。在《琅杆题名图序》中,也有句“云深鹫岭,扫花吹遍千峰。”(注:“杆”字的偏旁应为“王”,因字库中无此字,只得以“杆”代替。下同。)

1930年,陈鹂大学毕业,在师大女附小任国语、美术教员。1931年,仲眉毕业于交通大学。是年夏,他们携1928年出生的女儿到重庆看望仲眉的父母。仲父周公宜甫为求全家团聚,命仲眉弃其所学,改为到重庆中国银行(下简称“渝行”)从事四川省经济调查和金融研究。仲眉至孝,遂从命。业余时常与陈鹂吹唱,这使周家的女眷从仲眉的姐妹到侄女都非常感兴趣,来从陈鹂学唱昆曲。但是陈鹂思念娘家,在1931年至1935年间,几次携女归宁。这时她的父母都已随陈扬居住在天津的一所独门独户的小楼里。陈扬将此楼额曰“独立飘渺之飞楼”。滑苕白租了其中一室同住。多次在晚上和周末,大家在客厅理曲,滑吹笛,鹂和扬唱曲。鹂只是清唱,不学身段,更不上台表演。陈鹂在1979年写的《黯然纪怀》中描述了当时情景:“楼居‘飘渺’忆当年,‘碧管双吹’袂影联。一曲《闻铃》千点泪,‘零零淅淅’绕飞檐。”

在这几年里,仲眉在渝行主编了报道金融消息的《四川月报》;与同事合编了《四川经济丛刊》、《四川旅行丛刊》,并自编有《宜昌到重庆》等书。以上刊物和书籍至1937年共成书十余种,皆由该行出版。至抗战初期迁都重庆后,被誉为当时最为充实全面的四川经济资料,备受官民各方重视。1935年仲眉奉派赴日本考察金融及商务,为时半年,回国后调中国银行总行经济研究室任研究员。仲、鹂遂携女迁居上海。

1935年秋,仲眉邀请滑苕白由津赴沪,同游西湖。他们特地选择了月圆之日去游湖,每晚泛舟湖上,在月色下,仲、滑一同吹笛。这要算是他们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昆曲盛宴。仲在《西湖纪游》中写道:“...约践湖山事不讹,无如会少别离多。一旬灯影笛声里,珍重良宵仔细过。婉转仙音双笛远,徘徊清影路人稀。依依碧月琼波境,风露泠泠一舸归。...”鹂在1978年有记:“1935年秋寓沪滨,苕白应约南下同作西湖三日游。时适值苕兄生日,月夜泛舟湖心,仲、苕各携长笛伴奏昆曲《扫花》、《仙圆》等折,波流笛韵,足志永怀。”

1936年春,仲母吴太夫人病重。仲请假回重庆探望,在所乘的“民风”号客轮上遇见程砚秋和俞振飞,吹唱了一路并合影。是年夏,吴太夫人病逝。仲眉极其悲痛,后悔未能侍奉左右,在《祭先母文》中悲叹:“胡介寿之厄于数兮徒劳归省之长征,老泪盈盈于一诀兮悔莫赎于百身。”为了“赎罪”和安慰老父,仲眉辞去总行工作,一家三口又回到重庆。仲重回渝行工作。是年冬,儿子出生。

1937年春,仲眉在春节(当时称“旧历年”)前教女儿唱会《赐福》中《水仙子》段,在渝行春节联欢会上演唱。仲吹笛,女跟唱,博得满堂喝彩。但这次演唱没有求来福分,不久,国难家愁接踵而至。是年6月,陈鹂父亲陈公季略病危。陈扬当时已经迁居南京。鹂得讯,立即携子女赴宁。三日后,季略公去世。庄太夫人悲痛过度病倒,致半身不遂。陈鹂悉心照料母亲,没有注意时局变化。“七七事变”拉开了全面抗战的大幕,陈鹂被困在南京,得仲眉自渝发来急电,知居住在上海的仲眉堂兄周恭寿家眷即将回贵州,陈鹂遂于8月11日携子女赴沪,尚未得喘息,8月13日凇沪战争打响。陈鹂与恭寿家人会合后,一同经东海、南海,广东、广西先至贵州,又单独携子女前行,到达重庆时,已是1937年11月了。当时女9岁,子不到1岁,陈鹂一路备极辛苦。1938年,庄太夫人由陈扬一家奉陪,历千辛万苦到达重庆,终因不堪逃难折磨,不久即病逝。仲眉和陈鹂在两年内接连失去三位老人,又值战乱,自然无心度曲。

1938年秋,渝行派仲眉到四川荣昌县开办办事处并任经理,一家四口遂迁居荣昌。荣昌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很发达,但借贷、汇款、储蓄都依靠钱庄,受到盘剥且不可靠,所以银行的开办大受欢迎。不久,陈鹂受聘任荣昌县立女子中学美术教员。她带领学生画了不少抗日漫画;她自己的一幅漫画被选作游动展览。这样,仲眉、陈鹂成了“小城名流”,家里成了县城知识分子无形的聚会中心。但是,其中没有人对昆曲感兴趣,所以仲眉、陈鹂就只能自吹自唱。

1940年,仲眉被调到北碚任渝行办事处经理。由此至1945年,是仲眉、陈鹂昆曲活动的高峰时期。北碚虽然只是隶属于重庆的一个镇,但离重庆较远,风景优美,市容和设施现代,附近有当时著名的名胜“北温泉”,所以有不少文化科学机构为逃避日机轰炸疏散来此,著名的有复旦大学、礼乐馆、文史馆、编译馆、四川师范学院和中央研究院的一些研究所等,文化界人士较多,文化气氛浓郁。仲眉、陈鹂在北碚租住在卢家花园临街一隅。初到时人地生疏,只在假日自吹自唱。某个周末,立法委员戴夷乘路过卢家花园,适逢他们唱曲,笛声悠扬,飘出院墙。戴是昆曲迷,听到笛声,循声而至,竟由素不相识而成为曲友。经他介绍,著名词家汪东(字寄庵)、作家卢前(字冀野)、张充和以及四川师范学院教师程虚白、女教师翟贞元、女学生笪瑞珍陆续加入,形成曲会,几乎每逢周末都举行。倪宗扬、甘贡三、范崇实、项馨吾诸先生也不时参加。这就是张充和女士在她的《曲人鸿爪》中所说的“周家曲社”。为记此盛况,仲眉有诗:“鸿居两载喜开颜,小院清斋远市圜。三弄宫商曲叙乐,一庭花草茗谈闲。…”陈鹂则挥毫点彩,画成《琅杆题名图》;该图背景是在一脉流泉两旁的淡淡翠竹,仲眉作了长篇的《琅杆题名图序》,请所有曲友皆在竹上题名。其间,俞振飞偕夫人黄曼耘赴北碚时,也曾参加曲会并在图上题名。曲友中能诗善词者都在图册上题写词曲,传颂一时,堪称曲史佳话。

陈鹂那时只有三十五六岁,她本来唱旦,因女曲友的年龄都比她小,她就挽起发髻,改唱小生了。曲会上的两管好笛则是仲眉和程虚白。仲眉对昆曲极为迷恋,这从他的诗作中屡屡可见。在北碚期间,有次他为贷款的事考察嘉陵江边的一个农场,“沿途见杜鹃花盛开,弥目红艳,极为美观。时鹃啼正急,空山响应。因忆昆曲《游园》出中‘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之句,度曲时只赏其声调文词之美,而不知其写自实景之功。玉茗之才,即此句可以不朽。”由此句的启发,他写了《访杜鹃花》一诗,情景并茂。内有“红遍青山绝妙词,倚声不厌笛三弄”之句。这首诗得到许多赞赏。

也就是在这个曲会上,仲眉和陈鹂在张充和的《曲人鸿爪》上题诗作画。仲眉题诗为其1939年所写的《咏建文史事及拍〈八阳〉曲赋感》:

敝屐河山辞北宸,生涯托钵老风尘。

何期南内弥天火,幻出金刚不坏身。

帝泽无伤叔父心,山河一担入云深。

八阳再唱应三叹,百座雄城付陆沉。

末句是感叹当时国土大面积沦丧。陈鹂则画了一小幅花卉,反映《牡丹亭》的剧情并录下《拾画》中的两句曲文(出自《好事近》):

寒花绕砌,荒草成巢。

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周家正开曲会。捷报传来,大家欣喜若狂。陈鹂立即找出仲眉访日本时带回的一件工艺品,是在一块小木片上绘的富士山。她用牙签和一片三角形的白纸作了一面白旗,插在富士山顶上。有人提议每人写一首诗庆祝胜利。然后大家一起上街,参加北碚镇的庆祝游行。可惜,那些诗没有保存下来。同年,仲眉又被调回渝行;各曲友也在胜利后陆续还乡,“周家曲社”遂告终止。

上述“周家曲社”中没有仲眉夫妇老曲友滑苕白和许豪士的身影,是因为滑在抗战期间留在天津;许到了四川万县,但彼此不通音信。直至1941年,仲眉才得到许的信函,喜出望外,以诗代柬曰:“...乐游忆京华,同好水磨腔。击节赏仙音,豪歌意激昂(君善冠生,嗓音极佳)。霞骛清三醉(昆曲《三醉》出中有“趁江乡落霞孤骛”之句),山河壮八阳(昆曲《八阳》出中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之句)。岂料伤心事(《闻铃》出中有“提起伤心事。泪如倾”之句,都下曲友均嗜唱此曲),曲谶验沧桑。...料应歌代哭,心印讵相忘?...愿早复神州,浩劫消红羊。言旋故都门,太掖泛晴光。双寄楼中聚(豪士、苕白同寓津门时,曾题寓居曰“双寄楼”),倾醉举霞觞。合唱《仙圆》曲(《仙圆》为《邯郸记》中出,叙卢生得道会诸仙事),其乐也洋洋。”

1945年至1951年间,仲眉、陈鹂都住在重庆。仲眉任渝行襄理;陈鹂受渝行聘请任该行南岸地区子弟小学校长。这个时期虽然因为当地没有曲友,无从举行曲会,但是仲眉、陈鹂与老曲友滑、许两君音书不绝,诗词唱和颇多,倾注了他们对昆曲的共同爱好以及由此而结成的友谊。举例如下:

金缕曲

仲眉词柬寄双寄楼主许、滑两君。

常忆楼双寄,习清讴,循循善诱(弟之习曲,得兄等诱掖),珍情如水。一别星霜将世度,千变浮云玉垒。饱阅历,人生憔悴。人似秋云容易散,是良朋,偏作参商避。同在蜀,不相会。 槐南梦醒心犹悸,又波澜,神州板荡,弥兵无计。只羡考盘偕隐乐,觅一个桃源地,共朝夕,三家邻比(愿同许、滑两家邻比)。曲海泛槎游汗漫,向案头,拍遍千编记。弃若屐,名和利。

陈鹂作。“空中楼阁,想当然尔,戏作响应。”

飘渺楼双寄,话高寒,风晨雨夕,德馨还砺。飞瀑流泉常汩汩,峦树萦回多丽。隐约见,雕阑玉砌。一棹水云偕访戴,傍梅根,漫把扁舟舣。愁欲破,且游戏。 月明天净笙歌沸,正琼楼,调宫弄羽,盍簪修禊。摇漾帘纹灯影外,有客闲凭静谛。轻厌(注:应该在右边加提手旁)笛,寻声潜倚。摩取无愁天上曲,向人间,吹彻沧桑谜。归去也,五云起。

许豪士作,步仲眉韵。

常忆楼双寄,笛声轻,窗前月色,夜寒如水。几处园林今零落,燕子难归旧垒。情意斓,斯人憔悴。老矣风尘空悲恨,愧须眉,镜里红颜避。真与幻,有谁会? 十年噩梦醒还悸,数无端,凄凉影事,那堪重计。且自安排山中去,商略平分胜地。尘虑绝,清凉无比。枕水饮花歌千曲,擘瑶笺,细把游踪记。娱暮景,淡名利。

滑苕白作,步陈鹂韵。

漫道楼双寄,喜词来,金言清烁,藻词如砺。十载庾愁差可释,消受唱妍酬丽。省领略,秋虫鸣砌。忆昔追游尘世外,弄扁舟,爱傍湖心舣。“单浆客”,被嘲戏。 泉流不息声如沸,记探寻,(舟双)停水曲,茂林同禊。谁识听鹂心一片?恣我登临近谛。供诗笔,楼台人倚。何日买邻重话旧?蹈灵山,穷诘神灯谜。初月上,笛声起。

1949年11月,重庆解放。仲眉得留用,并于1951年被调到已迁到北京的中国银行总行国外部工作;此前,其父宜甫公于解放前夕病逝,仲眉在四川已无挂虑;陈鹂旋即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担任美术编辑,自此定居北京。当时银行从业人员英文水平高的比较少,仲眉成为工作骨干,并热心培训年轻行员,深得同事敬重。陈鹂不久就显示出她的古典文化底蕴和国画鉴赏能力,主持出版了多种古今国画名家的个人画册以及若干工艺美术、民间美术画册;曾在《人民中国》上著文介绍中国民间艺术;同时还自编了《画蝶参考资料》、《婴戏图与货郎图》等小册子,又受命为该出版社重点项目《中国美术全集》和《故宫藏画》制定规划(后因退休未参加具体工作)。退休后,陈鹂曾在文化部等四个部门举办的“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展览会”撰写介绍展品全貌的说明。“红楼梦展”是由国务院外办、文化部等四个单位共同主持的一项大型文化展览,要赴日本展出。其中“大观园模型”的制作皆由名家担任,陈鹂被特邀作花木的设计和监制。正当仲眉和陈鹂努力工作学习,力求跟上时代步伐之际,祸从天降。仲眉在1958年“反右补课”中被错划为“右派”,受到“开除公职”的处分。仲眉在中国银行服务28年,临到退休被一脚踢出。回到街道后,他为了早日“摘帽”,不接受家人要他在家休息的建议,坚持参加街道劳动。他不论冬夏,起早贪黑打扫街道,又在烈日严寒中坚持在所居小区露天的一棵大槐树下回收废品,如此达8年之久。街道干部和民警心地善良,根据他的表现,三次申请为他摘帽,却都被区政府加以搁置。在1958年至1966年之间,仲眉、陈鹂不但主动断绝了许多社会交往,而且连在家自吹自唱昆曲都不可得,因为担心有里弄小人告密称“右派份子竟敢在家作乐”!这使酷爱昆曲的仲眉在政治压力、劳动苦累之外,又多一层精神生活饥渴的痛苦。只在1964年,为了庆祝陈鹂60初度,滑苕白从上海来京,仲眉、陈鹂始得以“客来”的名义与滑共同度曲。又经滑的联系,一同参加了一次在京曲友的聚会,在颐和园唱曲。仲眉吹笛极得曲友赞赏,却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在昆曲活动中的“绝唱”。

1966年“文革”开始,来势迅猛。红卫兵不断揪斗“走资派”和“五类份子”。仲眉已劳动8年,年老病弱,再也经不起折磨,又对前途感到绝望,更担心连累陈鹂,遂在1966年8月25日自尽。按当时规定,家人不得领取骨灰,不得进行悼念。家里被查抄一空。“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骸骨谁埋土壤,…家抄命丧资倾荡,害妻孥徙他乡。”当年仲眉在拍《八阳》时,怎会想到他自己竟也落得这样的命运!幸而他的女儿已定居北京,立即接陈鹂避居其家,躲过风浪。但祸不单行,1969年,陈鹂在安徽合肥工作的儿子受迫害致精神分裂。那时女婿受审查,女儿、儿媳下放,只有陈鹂能自由行动。年已64岁的陈鹂只身奔赴合肥照料儿子。在政治压力巨大,物质条件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她在长达7年的时光里,独力艰难地支撑起一个家,亲自从事一切繁重辛苦的家务劳动,直到儿媳调到合肥,陈鹂才回到北京,重新在女儿家生活。

1979年,中国银行为仲眉错划“右派”改正平反,恢复名誉和公职。陈鹂感慨地写道:“可伤的是,人已物化,骨抛荒野,一切‘仁政’,斯人已不获身受矣!”她在1968年就酝酿了对仲眉的悼亡诗,但不敢形诸文字,这时方才写下:

哭仲眉

哀思埋藏,十有三栽;腹稿蕴结,亦逾十年。今者仲眉姓氏重见天日。始得一吐郁积,所写实旧作,所感亦故情也。

形影相依四十年,大风大浪屡颠连。河清方期放桡乐,行近岸边君覆船!寄迹南柯岁月长(其街道工作处在大槐树下),八载花絮任飞扬,换骨脱胎勤苦练,功亏一匮事堪伤。遗踪尽扫事若烟,满地断简与残编(家中被查抄一空)。身外之物何所念?尊亲手泽“友好篇”。“友谊长青”镜影函(64年春游影存题名),人间记有副本传。驰书乞求分惠我,好凭胜迹忆前缘。故人情谊重如山,千里封缄影联翩。炼馀纹石今重见,相呼欲告隔人天!人天路渺恨茫茫,知君埋骨在何方?郊原应有疑冢在,祗今极目草荒荒(当年不许家人领取骨灰)。烟雨柳林暗绿苔,年时曾共咏絮来。空馀一片伤心地,断云幽梦寻不回(别故居,迁户口)。君自弃世我弃家,家破人亡何怨嗟!命岂前定应厄运,底事频年赏落花?!绿意全消树槎丫,新愁旧恨绪如麻;垂帏面壁终何益,待抛瓢笠走天涯。天涯游子讯渺然(儿子浩劫中病发,数月无信,正愁绝时也),绕屋逡巡夜无眠。冬吼风声秋雨溜,空寒四壁泪如泉(69年南下前实况)。

也是在1979年,陈鹂获北京市文物局通知去领回被抄走的文物。其中有仲眉、陈鹂的诗文集、一部分昆曲折子和《琅杆题名图》的残页。该残页包括仲眉作的《序》;汪东的题曲和陈鹂当年写的一首《菩萨蛮》;但《图》已被剪碎,只剩下三小块残片。1983年,早已在美国定居的张充和与陈鹂联系上,抄录了卢前的题曲寄给陈鹂。1984年,陈鹂将以上残件编辑成册,注明乃“劫后鸿泥”,并陆续作记以为志。(详见李[生生]写的《小记<琅杆题名图>》)

暮年的陈鹂虽然在女儿家安定下来,但因儿子的病不时复发,心情抑郁;又失去了一直为她伴奏的仲眉,就不再唱昆曲,除关怀儿孙外,只读书、作画、写诗作为精神寄托。其间,张充和三次来华,每次都来看望陈鹂。有一次在张充和的力劝下,陈鹂同张充和一起去看了一次昆曲演出。这是她的最后一次昆曲活动。

1999年,陈鹂病逝。享年94岁。女、婿将她的骨灰盒与仲眉没有骨灰而存放着一些纪念品的骨灰盒同葬于北京温泉公墓。仲眉与陈鹂在阔别了33年后得以重聚。陈鹂的四姐之子余安东为她写了《悼念五姨母周太夫人陈鹂女史》:六梅园里最清幽,婉转黄鹂鸣翠柳。

丹青细细绘春日,长箫徐徐诉深秋。

百年沧桑藏心底,多少憾事语还休。

喜见雏鹰海天阔,也上碧霄觅自由。

仲眉长兄之子周同善写诗《悼念叔父周公仲眉》:

父辈三人叔最良,诗文璨璨箕裘长。

学成北院人争羡,业敬中行名久芳。

弄玉鸾俦偕律侣,吞声屈子倍彷徨。

锦琴怎堪弦绝去,同穴复听雅韵扬。

末句是祝愿仲眉、陈鹂的在天之灵能继续昆曲的唱随。

劫后余生的《琅杆题名图序》碎片及陈鹂在85岁高龄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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