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18日,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南柯梦》在广州大剧院上演,虽然汤显祖的戏剧在这四百年来常演不衰,但是《南柯梦》却从未完整地排演过。这次演出是《南柯梦》首度全本上演,“弥补了昆曲的百年空缺”。
这次演出由两岸团队共同制作,国宝级昆曲大师蔡正仁担任艺术总监,“昆曲皇后”张继青担任艺术指导,台湾戏剧导演王嘉明跨界执导,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第四代青年演员施夏明、单雯担任男女主角。《南柯梦》分为上本及下本,17、18日两晚共6小时在广州大剧院演出。
台湾的舞台制作班底遇上大陆的年轻昆曲新秀,现代的戏剧导演遇上古老的昆曲艺术,现代与历史将如何融合,二者之间又将擦出怎样的火花?在21世纪的现代舞台上,古老的昆曲艺术如何在两地戏剧工作者的联袂努力下绽放新的艺术色彩?或许,《南柯梦》的全本上演,为昆曲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样本,它让人们再次领略昆曲的闳约深美、博大精深,同时也让人们看到戏曲发展的新希望。
坚持传统完整呈现
羊城晚报:这次上演的《南柯梦》,两晚共6小时演出全本,有在上海看过演出的观众认为上本比较沉闷,我们应该怎么看待昆曲这种传统艺术在今天的演绎和接受?在这出戏的组织工作中,您最大的感悟是什么?
李鸿良:现在排演昆曲存在一个矛盾,就是古代剧本和现代观众看剧时间的矛盾。以前的明清传奇都是几十折的,一看要看十几天,但现在都是要在短短几天内上演所有内容,肯定会有遗珠之憾。比如说孔尚任的《桃花扇》,字字珠玑,如果按全本演出,起码要演十几天,那怎么办?一定要有取舍,结果就是真正通读《桃花扇》的观众可能会不满足。
《南柯梦》是汤显祖“临川四梦”中最难做的一个本子,大江南北全中国七个昆剧团,只有《南柯梦》是没有排演过的。因为这出戏多头绪,要在两个晚上让这个450年前的故事好看,同时又要把汤显祖的思想表达清楚,迎合现代人的审美需求,并不容易。这是有关“佛”的戏,讲的人生其实是一场空,通过夫妻情爱告诉你,最后不过是南柯一梦,蚂蚁国其实就是宇宙间的缩影。在昆曲艺术中,靠代代传承下来的,《南柯梦》也只有“瑶台”这一折,其他的折子戏,随着一代代老艺术家离开人世,带着这些东西都走了,留给后人的只有文本艺术、案头艺术。
部分观众觉得上本有些拖沓,这也不无道理。因为要表演昆曲的声腔艺术的华美和细腻,不能避重就轻,同时又要有故事的连续性、可看性,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矛盾,可能让一些观众有所不满,可以理解。加上“瑶台”这折戏基本没有任何改动,是按照老一辈昆曲艺术家的传承原本放上舞台的,这折戏已经占了很大篇幅,但我们还是坚持完整地呈现,这也是江苏省昆剧院和其他昆剧院不同的地方,这是我们对传统的坚持。
“蓄水养鱼”培养观众
羊城晚报:您怎么看待昆曲艺术创新和继承传统的关系?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开始关注昆曲,但业内对此也是褒贬不一的。
李鸿良:作为昆曲从业人员,我由衷感谢白先勇先生,他近十年对昆曲推广的不断努力,大家是看到成果的,再借着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人类口述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借助着政府的重视,加上昆曲人的共同努力,社会的认同,确实使得昆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因此,现在昆曲走向时尚化、年轻化、靓丽化。但是,不能说昆曲就该这么走,这样推动就一定对。我在昆曲舞台上摸爬滚打36年,我清楚昆曲最美丽的地方是什么。白先勇先生更主张昆曲要年轻化,他选的角都是年轻漂亮的,在我眼里,那是明星而不是艺术家。昆曲需要的是艺术家而不是明星,艺术家是用自己一生的追求、用自己的文化和技艺融进自己的血脉,来成就“艺术家”这三个字。明星不是,明星是通过脸蛋,或者一首歌,一个事件来成为明星。
羊城晚报:您认为应该如何培养更多年轻的昆曲观众呢?
李鸿良:我记得上个世纪90年代,大概1997年,我们昆曲演员特别愿意去台湾演出,因为台湾观众对昆曲的狂热让人非常激动,他们对演员特别尊重,而且欣赏水平也很高。当时白先勇先生说,最好的昆曲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我们受了刺激,研究之后发现,台湾几乎所有大学都有昆曲社团,很多大学生通过看昆曲、学昆曲而迷上昆曲。
从1999年开始到现在,我们效仿台湾,不断走进高校,引导学生赏析,分享昆曲的魅力。这是“蓄水养鱼”的方式。经过十几年我们的坚持,才有现在这样多的昆曲观众。昆曲就怕你说看不懂就不愿意靠近,一旦你有机会有勇气靠近它,一下就会掉进去,事实上,这就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吸引力。
太多声光电是喧宾夺主
羊城晚报:对于昆曲的发展现状,您有什么看法?
李鸿良:我既欣喜又忧愁,现在看昆曲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其中不少社会精英、国际人士,昆曲成为一种生活时尚,走入年轻辈的生活视野,成为多元生活中有文化涵养的一种,我认为相当好。我忧虑的是,看昆曲不应该是看明星,明星和艺术家有着天壤之别。但现在大家对昆曲的普遍欣赏水平比较低端,就是看舞台的声光电效果。但是,不是漂亮、靓丽就等于艺术,昆曲有着2000多年的历史,从诗词歌赋元杂剧,一直到明清传奇,这条脉络是汉文化的精髓,而声腔艺术是昆曲最大的亮点。昆曲作为表演艺术,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高科技带来的声光电效果,声光电为表演添光加彩是可以的,但喧宾夺主就是本末倒置。中国舞台剧现在的普遍现象是多运用声光电,用“话剧加唱”的形式,基本都是话剧导演在导戏,再加上各种戏曲演唱,我是坚决反对这种形式的。
羊城晚报:您怎么看这次和台湾的合作方式?
李鸿良:这次和台湾合作最重要的还是人,陈启德本来就是超级昆剧迷,他对汤显祖的剧作如数家珍。《南柯梦》应该怎么处理,他是很熟悉的,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议。在我心中,他是和白先勇一样对昆曲有贡献的人,而且他是拿自己公司的资金来做演出,不求回报,我从心里特别敬佩。我想这种合作方式应该的多多益善的,像他这样文化良心和文化自觉的企业家,大陆这边太少太少,我想企业家要真正成长到一定厚度,应该向他们学习。
羊城晚报:江苏省昆剧院作为唯一一家文化体制改革的昆剧院,现在的发展状况如何?
李鸿良:文化体制改革是国家推动和发展的需要,现在很多剧种也还是在体制内,根据剧种的需要,进入保护系列,我认为也没有错。全国的昆剧院只有我们是做了体制改革的,国家给我们剧院的投入并没有减少,加上我们自己的演出很多,所以收入是越来越好的。现在我们昆剧院的人员很累,去年我们团一共演了600多场,就这几个星期,我们一天就有四五场演出。
导演王嘉明[台湾“莎士比亚的妹妹们的剧团”团长]:当代性即在传统里
为执导《南柯梦》,我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研究。我并没有想做昆曲革命,而是回归昆曲的基本表演程式,以当代手法重新剪辑,不用当代手法破坏昆曲本身在曲牌唱腔和念唱文字之间的经典搭配,重现昆曲古典优雅的特质。传统戏曲中有许多元素在今天看来已经十分当代,没有必要再特意做些创新形式硬扣上去。
表演动作设计上,回归昆曲的严谨细致,以传统唱腔、身段、眼神、走位到动作,表现人物情感流,以简驭繁、以古喻今;诠释上,以当代剧场观点解读,从入梦、情着、出梦、情尽的设定,呈现个人情欲在社会结构下的渴望与失落、理想与堕落、真实与虚妄。手法上,借由华丽“诸色”,铺陈“万法”,最终到达“诸色皆空,万法唯识”的“空”境。
可以说,这版《南柯梦》的排演准则是“当代性即在传统里”,尝试突破二元的僵化和线性时间的幻觉,期望不透过过度包装、不透过拆解,让观众重新看到昆曲的美。传统的东西好看,也就是具备了当代性。“当代性即在传统里”对我是个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加什么炫技,不要加自以为有创意的概念,更不要想急躁快速地演完一场,只因已经说“清楚”了。所有的创作都是一种赌注,不敢说我这次的创作路径就是对的,但我是参与实际工作的劳动者,让一个具体的制作供大家讨论、谩骂、赏玩,而不只是耍耍嘴皮子。我是从自身的观赏经验出发,将作品调整到让现代观众感到舒服的状态,进而拉进欣赏的距离。
这是《南柯梦》的首度全本搬演、此前没有任何演出版本可以参照,在曲牌形式上更需要相对考究。我们没有更改任何台词、结构,只是做了删减,原剧本44折删减至只剩15折,取舍以表现《南柯梦》里“诸色皆空,万法唯识”的主旨为归依,浓缩成上下半场共6小时。《南柯梦》故事主题发生在“梦境”中的蚂蚁王国,制作服装时,我们改变了传统戏服的大襟图案,使用不同的山水画传达阶层差别。
《南柯梦》这出写于四百多年前的剧本所探讨的议题,至今仍然非常具有当代性:它将个人的情欲置放在“国”与“家”的社会权力架构下,透过梦境,质疑真实与虚拟的边界,以及个人身份认同的模糊性。所以今天的观众来看这部戏,并不会有太大的隔膜,还是会被触动,生发自己的体悟。
艺术总监
蔡正仁[昆曲第一冠生]:《南柯梦》排演难度更大
发挥群策群力的效应
汤显祖写了“临川四梦”,相比《牡丹亭》、《邯郸梦》、《紫钗记》,《南柯梦》是更难排演的剧目,不仅戏迷观众陌生,演员也不熟悉,是比较冷门的一部戏。《牡丹亭》有“游园惊梦”、“离魂”等大家熟悉的折子,而《南柯梦》比较常演出的只有“瑶台”部分,而且能演这折戏的演员也寥寥无几。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南柯梦》的情节也非常陌生,《南柯梦》讲述的是落魄武官淳于棼,酒醉后陷入一场梦中,到抵大槐安国,被招为驸马与瑶芳公主成婚,之后历经沉浮,妻离子散,大梦初醒,才知大槐安国不过是蚁巢一个,最终淳于棼也看破红尘,立地成佛。在这个故事里,有很多仙人,很多想象的空间,如果没有一定的基础,普通人要完全理解这出戏是有困难的。因此,相比其他几个剧,《南柯梦》的客观难度更大。
《南柯梦》的复杂还在于,这出剧不单纯是文戏或武戏,而是文武并重、相互穿插,要求男女主演必须是文武兼备、唱念俱佳,这对演员来说是很大的挑战。让人高兴的是,这次《南柯梦》以两天时间在舞台上演出全本,最精彩的部分都很好地展现出来了。在这次排演中,男女演员对角色的把握很好,把昆曲声腔之美、身段之柔淋漓尽显。
江苏省昆剧院和台湾戏剧人合作《南柯梦》的这种形式很好,台湾方面不是仅仅提供资金,他们也提供人力,比如导演、舞美、服装设计,等等,这样的合作方式对昆曲的发展是非常有益的。虽然王嘉明是台湾比较年轻的导演,之前对昆曲艺术也确实不太熟悉,但他能够广泛听取意见,所以最后的成果也比较成功。
创新只是在外在的形式
昆曲的创新,一定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离开传统昆曲本体的创新,是一定会失败的,这种创新是无本之木。《南柯梦》在继承传统上进行创新,这是本次演出非常重要的特点,唱念做打,都是非常专业传统的,创新只是在一些外在形式,比如服装的图案设计上。传统昆曲的基本表演形式以折子戏为主,一折戏一个风格。《南柯梦》是以一本戏的面貌出现,在尊重传统的前提下,让整出戏更多元丰富,折子与折子的连贯更顺畅,现代剧场的手段也扮演了关键角色。
现在,在上海、南京、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有知识的年轻人,对昆曲越来越有兴趣,这也让我感到很高兴。演出时,我看剧场里的观众,大概超过百分之六十都是年轻人,相比过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二十年前,我说“最好的演员在大陆,最好的观众在台湾”,但是二十年过去,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观众的素质在提高,差距逐渐缩小了。
今天是昆曲发展非常难得的好时机,换在过去,《牡丹亭》、《南柯梦》这类戏都根本不可能排演的,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物质条件,都不太可能。所以我对昆曲未来的发展很乐观,相信会有越来越多人关心和喜欢昆曲。
制作人黄晓薇: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找到合适的桥梁
请知名才子导演昆曲
羊城晚报:这次与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合作的源起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
黄晓薇:因为《南柯梦》这个剧本需要的行当非常多,花脸演员也需要很多,而台湾没有专业的昆曲团体,没有以唱昆曲为业,经过学校专业培养出来的专业演员,所以我们在大陆寻找可以合作的昆剧院,当时可以与我们合作的也就只有江苏省昆剧院,于是双方从2010年开始洽谈合作。2012年10月,《南柯梦》在台北国家戏剧院首演,首演情况非常好,剧院有1500个座位,连演4场,场场爆满,还有观众排队都买不到票的情况。
羊城晚报:台湾听昆曲的人有这么多吗?
黄晓薇:台北国家戏剧院已经耕耘了20多年,大家已经养成了习惯买票进剧场看戏。在台北,不管是看什么演出,传统戏曲还是现代戏剧,或者是舞蹈,现在都有比较庞大的观众群。基本上台北国家剧院的演出,只要演出水准不错的话,票房都会不错。
《南柯梦》在台北市场卖出5000多张票,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昆曲观众,我们成功地吸引了不少以前没看过昆曲的人第一次进剧院看昆曲,有不同层面的观众。这个演出我们本身是抱着开发新观众的理念来做营销宣传的,并不是只针对昆曲观众。另一方面,导演王嘉明本来在台北就有不少自己的粉丝,大家会好奇这位知名才子来导演昆曲会怎样。
这些年台北看昆曲的人越来越多,大陆现在也越来越多,这和社会的发展,民众的受教育程度,都息息相关。因为昆曲是一门精致的传统艺术,如果没有相当的文学文化底蕴,是比较难入口的。
面对昆曲非常谦卑
羊城晚报:这次《南柯梦》的创新之处体现在哪些地方?
黄晓薇:这些年有不少新编昆曲的制作,而《南柯梦》的不一样在于,面对昆曲是非常谦卑的态度,昆曲很多元素是不能改动的,唱念做打、曲牌词,都不是现代人可以随便改写的,这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的原则。所有的唱词和念白都是汤显祖当年留下来的。我们只是删减,调整结构,还是一折一折起伏的叙事模式,但特别注重折与折之间的节奏,让现代人看起来感觉更顺畅。这出戏虽是新编,但里头所有的“做打”,我们都请的是每个行当里的老艺术家来指导,希望能一点一滴打磨出最传统的程式语言。所以在表演上,完全是原汁原味的昆曲。
最大的创意应该是舞美,传统昆曲的“一桌二椅”是在传统的庭院里上演,但我们毕竟是在剧院,不可能用“一桌二椅”的形式,这样观众无法被聚焦到舞台重点,但我们继承这种精神,用声光电制造出一套充满想象空间的舞台。它非常当代,但又将昆曲最传统的东西保留了下来。服装的形式和样式,我们完全遵照昆曲原来的设定,但在图案上做了很大调整,我们请赖宣吾先生设计,他选了与汤显祖同时代的苏州吴门画派的山水图、花鸟图,将其转化为绣图,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件衣服都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
应该说,《南柯梦》的表演是传统的,但它的节奏是现代的。它的服装样式是传统的,但图案又是新颖的,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找到合适的桥梁。
让观众感动就是成功
羊城晚报:这是第一次上演《南柯梦》全本,面对批评的声音你们怎么看?
黄晓薇:《南柯梦》是非常有哲理的一出戏,剧情很特殊,这究竟是梦境还是人生?人和蚂蚁哪个比较伟大?万事万物不是平等的吗?从这出戏里,我们能够看到人生的跌宕,看到经历荣华富贵,最后还是一切成空。我们不希望这出戏说教,但想让观众感动,对生命有所感悟和启发。在台北演出,很多观众是泪流满面离开剧场的。让观众感动,同时吸引更多的新观众支持昆曲,这是我们所追求的成功。在这两个目的之外,每个人对这出戏好看不好看、传统不传统,各种评价都很正常,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艺术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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