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年在苏州举办一次的中国昆剧节,10月12日迎来了第六届。 与往届相比,本届昆剧节有一些引人注目的新气象:首先,它不设奖项,只设“研讨会”;其次,展演剧目的数量锐减,全国七个专业昆剧院团每家只演一部剧目;再次,是“新编戏”大唱主角,仅有的两部“老戏”——《白兔记》和《墙头马上》,也都是在原剧基础上的加工复排。
而安排于10月13日展演的,是上海戏剧学院出品的昆剧小剧场作品《四声猿·翠乡梦》。徐渭尘封已久的原著,“玉禅师”的故事,小剧场的“噱头”——这些元素让该剧未演先热,成为本届昆剧节最受关注的新编戏之一。
不久之前,记者曾观摩过《四声猿·翠乡梦》的内部预演,感觉它精巧、细腻,在诙谐与雅致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当时就颇有惊艳之感。主创人员明显对昆曲这一古老剧种进行了“当代化”的努力,而这种“当代化”,又不是以当下常见的“大制作”、“大舞美”或“名导演”为抓手或途径的。
出自徐渭这位中国戏剧史上最被忽视的“天才”之手,“玉禅师翠乡一梦”也许是《四声猿》中最为有趣的一部杂剧(其他三部为“狂鼓吏”、“雌木兰”和“女状元”)。徐渭将“红莲破禅师”与“月明和尚度柳翠”这两个民间传说合二为一,写玉通和尚持戒不坚,被临安府尹柳宣教指使下的妓女红莲破了色戒,出于报复而转世投胎为柳家的女儿,故意堕落为妓女败坏柳氏门风,最后经师兄月明和尚点醒,重新皈依佛门。作品中,玉通和尚经两世轮回,从僧到俗,从男到女,情节曲折,甚见机杼。
脱胎于徐渭写于600年前的文本,《四声猿·翠乡梦》在保留原著核心内容的同时,为之注入了一种属于当代的思辨精神。该剧编剧张静,是上海戏剧学院的青年教师,曾经成功地将鲁迅的《伤逝》搬上昆剧舞台。此番改编尘封已久的“翠乡梦”,张静将重点放在对妓女红莲这个人物的改造上。
在徐渭的原著中,红莲只是临安府柳宣教手中的一枚“色欲”棋子,其全部功能在于让玉通和尚破戒;而在张静的改编中,红莲与怒而坐化的玉通双双转世,并在下一阶段承担了原著中月明和尚的角色,最终让化身柳翠的玉通大彻大悟。
如此一来,整个故事从原先的线性发展,转而构建出某种镜像结构;红莲与玉通在上下半场的角色互换,加强了前后剧情的关联性;相似的台词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涵,更是增添了作品的戏剧性与趣味性。
此外,毋庸赘述的是,对于红莲的着力描绘,尤其是对她既通达又智慧的个性塑造,颇吻合当代观众“女性主义”的欣赏口味;红莲在发现玉通和尚羞愤坐化后的感叹,“可惜了,这一身好皮囊”,甚至还接了点时下“小鲜肉”的地气。
更有趣的是,作品在尾声处还营造出某种类似《盗梦空间》的效果:在红莲/月明和尚的点化下,玉通/柳翠大彻大悟;如梦方醒的他与红莲珍重告别,红莲悄然退场,此时小和尚从另一边上场。玉通问:“那红莲去了?”小和尚一怔:“红莲?”——一切似梦非梦,虚实莫辨。
对于这些改编,张静的解释颇为谦虚:“我现在做的,是让这个作品更精巧,更女性化,也许更容易被当代的观众接受;但是在我心目中,徐渭的原著,尽管在今天的眼光中也许有些粗糙,但其实是更有力量的。说实话,我很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徐渭的原本在昆曲舞台上‘原汁原味’的呈现。”
而该剧在昆曲“当代化”上的努力,绝不止于在剧本上的改编。原著中,徐渭尽情书写着玉通和尚与月明和尚那种非佛非圣、插科打诨般的通俗语言,红莲更是俚语、俗话、荤段子满天飞,整个文本洋溢着一种市井的、热闹的、甚至粗豪的烟火气——基本上,很“俗”。
《四声猿·翠乡梦》却借鉴某种现代舞的舞美形式,让整个舞台一片净白,连传统的一桌二椅都没有,刻意营造出一种当代艺术式的审美空间;却又在舞台前设一池碧水,通过演员及其水中倒影的交映,烘托出“镜花水月”的佛家意境——总的来说,非常“雅”。
它的音乐也很有意思。昆曲传统的丝竹之声——鼓笛笙琵琶中阮三弦,加入了当代西洋乐的元素,在某些段落还经过了电子合成器的再造。连接剧情的两大段SOLO,是“新水令”“步步娇”与爵士布鲁斯、摇滚的混编;即使某种类似非洲鼓乐的响起,也丝毫没有“违和”之感。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服装设计。剧中两套主要服装都是双面的,在前后两次“转世”环节,伴随着“浪打浮萍无有不撞着,难道你回来认不得旧时身”的吟唱,男女主人公通过换衣、反穿,实现角色身份的互换。
担纲该剧服装与造型设计的苏子航告诉记者,这两套衣服的设计花了他好大的功夫,因为服装的两面都必须精美华彩,同时要让在身高、体型上有很大差异的男女演员都穿得妥帖,还得保证他们“换装”的过程轻松流畅。而从内部试演的效果来看,观众对这两套服装的反响很好,认为它们“既时尚又古典”。
最重要的是,所有这些设计——舞台、灯光、音乐、服装等,均环绕着《四声猿·翠乡梦》的主体文本展开。在该剧的创作和排演的过程中,主创人员始终在追求一种“Scenography”(透视)的理念;这种新兴的戏剧观强调将空间、时间、声音、光影等舞台元素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和表演“长”在一起,并通过舞台视觉与现场音乐实时互动,把“无形”的音乐变作“有形”的视觉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该剧主创人员中很多都有在海外、尤其在英国学习戏剧的经历:编剧张静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文化创意产业的硕士,视觉设计谭华曾就读于伦敦大学皇家中央戏剧与演讲学院。
他们将国际戏剧的先锋理念融入对昆曲的再现,由此打造出一台令人耳目一新的小剧场昆剧。就像相关剧评所指出的,“本剧更大的意义在于实践了一条不同于常规的昆剧创作的道路,其主要特征是:从传统本体中努力寻找能够感染和触动现代观者内心的戏剧元素,再以尽可能传统的表现手法和最贴近现代人观赏习惯的形式呈现。”
当然,该剧目前还是有不少瑕疵。比如,观众普遍反映,该剧念白太多、唱舞偏少,尤其在故事刚开始的四分之一时间里,几乎全是念白,没有一句唱,让人疑心这是一台彻底“话剧化”了的昆剧;舞美部分,尽管“池水”是个不错的创意,但实际的呈现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在内部预演时,一些坐在后排的观众甚至看不到池水的存在。
张静告诉早报记者,他们在内部试演后对该剧进行了紧锣密鼓的改造工作,比如,“池水”的效果现在已经相当完善了;但尽管如此,上演于第六届中国昆剧节的《四声猿·翠乡梦》,依然是一台很不成熟、有巨大提升空间的作品。他们的期望是,通过这次的演出及专题研讨会,能听取足够的意见与建议,由此去打造出一台真正的、体现“Scenography”理念的当代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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