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年的昆曲，走下镜框式舞台，摒弃繁复的剧场式呈现，在江南园林里舞起水袖，唱起水磨腔，演起杜丽娘与柳梦梅生生死死的爱情传奇，会是怎样的一番动人场景？上海世博会期间，著名音乐家谭盾与“昆曲王子”张军联手打造了中国第一部园林实景昆剧 《梦回·牡丹亭》将如此设想变为现实，而这样的天然幕布与舞台，便坐落在青浦朱家角课植园里。
除了张军和谭盾共同担纲制作人，《梦回·牡丹亭》还吸引到学者于丹、舞蹈家黄豆豆、奥运会开幕式灯光师萧丽河等其他著名艺术家的跨界加盟。就是这个多位艺术家合作而成的结晶，将在今年4月中旬再次上演。今天的千年古镇朱家角，正以一种海纳百川的气场和小桥流水的细腻，吸引着各个领域的艺术家汇聚、扎根于此，孕育出丰富的艺术作品。如果说课植园承载了昆曲之美，那么在《梦回·牡丹亭》回归园林之中，艺术灵性则从“部雅”、“小众”漫步到民间与大众。
结缘
“昆曲王子”张军是土生土长的青浦人，音乐大师谭盾的工作室就设在青浦的朱家角。2008年，张军在谭盾排演的歌剧作品《马可·波罗》中担纲，并受到谭盾赏识：从事一项600年历史的艺术，却懂得最现代的Rap（说唱），说明这个艺术家够开放、够包容、够自信。他们也由此结下深厚友情。此后，谭盾与张军常在临水而居的谭盾工作室里品茗聊天，渐渐萌发了让昆曲重回园林、依水而舞的想法。对于这部已被演绎过不计其数的经典作品，身居不同艺术领域的他们又会有怎样的演绎？
谭盾自言有过三次做昆曲的经历，第一次是1982年，为了见自己“暗恋”的京昆表演艺术家杨春霞一面，两人一起创作了电子音乐版的昆曲《游园惊梦》；第二次则是和白先勇以及美国导演彼特·塞勒斯一起合作，为昆剧表演艺术家华文漪主演的话剧《游园惊梦》作曲。而对于这第三次，谭盾认为是第一次回归昆曲，回归汤显祖，回顾《牡丹亭》。
昆曲，从其诞生之初就与园林有着密切的联系，园趣曲韵融为一体，而与后来的剧场无关。明代时，士大夫们崇尚“客至乐具，豪门清韵”的闲淡生活。欣赏昆曲，从来就是粉墙花影，笛箫鼓板。而品赏园林，如加之水磨腔的昆腔,则倍添雅韵。园林和昆曲都可以被看作是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生态环境相互交融、整合结出的果实。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昆曲是雅得不能再雅的“阳春白雪”。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镜框式的舞台演出自己的昆曲，但现在，我们很想让昆曲实现自己的回归，在园林里找到最真实的声音。 ”在上海威海路上的昆曲会所花雅堂内，张军表达了他和谭盾一起创作这部园林实景昆剧《梦回·牡丹亭》的初衷。 “没有别的空间比园林更能够承载昆曲之美。在园林的情景中，观众才能体验和杜丽娘、柳梦梅共同呼吸的气场，体验一步一景、一颦一笑、梦境与现实的咫尺瞬间。 ”
一个前所未有的创意若隐若现：离开剧场，不用任何扩音设备，恢复明代家班演出的格局。张军坚信，大自然赋予的声响变化一定会让现场很多人有一种别样的感受，而与自然的互动将成为这出园林昆曲最大的体验点。
2009年8月某日，张军清晰记得这是一个闷热的三伏天，当他和谭盾一踏进课植园，立刻就决定将实景《梦回·牡丹亭》的舞台安置于此。 “情定”课植园，张军因为“一见钟情”与“一见如故”的感性，也有着深思熟虑的理性。课植园位于青浦区朱家角镇北首西井街，环境幽静，是朱家角镇上最大的庄园式园林建筑。建造于辛亥年间的课植园，汇聚天下名园之大成，水榭、竹林、亭台具备。
“明代时候，‘客至乐具，豪门清韵’就已经是雅致风流的待客之道。园林和昆曲，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两大元素。邀宾客、摆家班、赏昆曲，极受当时士大夫阶层的推崇。而这次之所以选择朱家角的课植园，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家乡在青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课植园汇聚了江南园林之大成。 ”
张军表示，这一次他们摒弃了框架式的现代舞台，让虫鸣莺啼鲜活“游园”，以柳梢明月引路“离魂”，将流水镜花作和“幽媾”。这不只是为了艺术表现形式上的探索创新，也是希望让昆曲回归它的历史传统。
回到课植园，张军顿时感到自己的实景《梦回·牡丹亭》之梦变得更为清晰。
孕育
2009年11月，张军和谭盾的实景《梦回·牡丹亭》方案一拍即合，张军任该剧的制作人、导演兼主演柳梦梅，谭盾任该剧的制作人、艺术总监，他们还邀请了舞蹈家黄豆豆担当编舞一职。
昆曲之中，没有哪个剧目像《牡丹亭》这样有名，不算历史，即便是当代，全国7个昆曲团统统演过，加起来足有30多个版本。张军自己演过形形色色的《牡丹亭》，包括55折21个小时的“全本”，但在过去，他面对的是简单朴素的舞台，“一挥鞭千军万马，一转身千山万水”，原来的舞台是静的、虚的、写意的，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
张军发现，尽管课植园水榭、竹林、亭台具备，却并不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完美戏曲舞台，本身不具有演出的条件：舞台，自然要有舞美灯光、音响设备，课植园只是一个园林，布线是个问题；平日课植园是完全开放的园林，景致虽美，水质却不够清澈；绿树成阴，却可能成为观众视线的遮挡。在张军的设想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邂逅相爱，一定要有平静清澈的流水作背景……
已故建筑大师陈从周先生说过，昆曲的曲境与江南园林互相依存，“曲境就是园境，而园境又同曲境”。在张军和谭盾眼里，课植园硬环境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
张军马不停蹄地开始排演 《梦回·牡丹亭》的剧本，而摆在他眼前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保护园林设施的原则下，营造出一个自然的实景《梦回·牡丹亭》舞台。实景《牡丹亭》的剧本，张军一改就是14稿，可是面对实景的昆曲演出，既没有可以参考的范本，也没有可咨询的“前人”，这个“梦”有些恍惚。
万般无奈中的张军，想到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娘家人”——青浦区政府。青浦区政府一得知张军的实景《梦回·牡丹亭》想法，立刻表示大力支持。要在不破坏园林现有设施的前提下，对课植园进行舞台化的“改造”，区政府和园林负责人并无经验可循，他们慎重地视之为一项“工程”。园林工作人员先从最重要的池水入手，将池水抽干进行化淤清洗，还要修剪观众席所在的草坪，将电线音响的位置布局好……
于是，在多个部门的协同合作下，课植园的“五角亭”成了“牡丹亭”，一座假山犹如《游园惊梦》中的“太湖石”。亭台楼阁、花鸟鱼虫都成了真，观众与“舞台”，仅隔着数米宽的水面……张军介绍说，他们的舞台完全是依势而建，没有在园林里搭建东西。舞台在一个水榭亭台之中，观众隔水而坐，VIP座则完全是露天的。在夜色映照之中，会有小厮掌灯迎客，丫环在身畔执扇相扶，观众在其中品茗、赏月、聆曲。
张军坦承，较之观众，这出戏对于戏曲演员的意义也许更大——它彻底颠覆了演员的舞台表演习惯：学习“看天吃饭”，不光是晴雨有别，还关心日落时间，演出从日落前开始，唱到杜丽娘死后与柳梦梅相会，正好进入深沉夜色；千篇一律的“出将入相”上场下场，变成借曲径、小桥、亭台转换剧情场景……
在这出戏的筹备中，张军不再只是一个剧团的台柱子，表演之外，编排、搭台、剧务、道具、戏服、后勤等等诸多事宜都需要他来应对。张军庆幸的是，在他背后有着无数双支持的手。对于上百号人的剧团演职人员，伙食是个大问题。和其他园林一样，课植园里规定不能生明火，叫来的外卖质量又不高。怎么办？为了减少张军团队的后顾之忧，青浦区政府特意从朱家角镇上寻觅来了一位专业厨师蔡师傅。每次演出前，蔡师傅都会在自己家里下厨，满满当当地烧好一大锅菜，并保好温，骑着自行车送到课植园去。“至今忘不了蔡师傅烧的鸡腿，太好吃了！我们都喜欢吃他烧的菜，想吃什么也尽管和他说，蔡师傅总会尽力满足我们。 ”吃好喝好，张军的团队干劲更足了。
绽放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隔着一池水，轻悠悠的小船载来悠扬的箫音，和着岸上古筝，吹箫女子从远及近，迤逦而来，伴着风声和鸟声，花柳丛中，开始讲述一个不知年代的爱情故事。
作为2010上海世博会园区外文化展演剧目之一，《梦回·牡丹亭》从2010年6月初上演到10月底世博会闭幕，每周五、周六、周日总计86场演出。
在剧中，堪称昆曲知己的谭盾，只保留了一笛一鼓、一琴一箫的“极简”配乐，充分调动、还原了园林中草木、山石、湖桥、亭榭的轮廓线条，营造出精美雅致、韵味无穷的戏曲背景。摒弃扩音设备，更见演员的唱做功夫，真切勾勒出昆曲声腔的婉转、细腻与沉静。
谭盾这样解释自己的音乐创作理念：“园林就是乐器。流水为琴弦，山石为打击，花鸟虫草为合唱，风吹草动是交响。把它综合起来就会产生一种很离奇的效果，因为它是好像你很熟悉的，但是又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样。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互相对话：水与树，花与鸟，过去与现在。它古老而原始地吟唱着，与天、地、风、云交谈，和前生、来世对歌。 ”
张军感慨道：“在那里唱戏没有麦克风，我可以感受到声音经水面反射、林子穿透、鸟叫声衬托后的效果，是真正的天地人合一。 ”
在此之前，这部作品最让人好奇的是，在偌大的园林中，观众是否还能听得清人声和笛声。但让人意外的是，在风吹树梢和鸟声啾啾的“伴奏”下，笛声和演唱隔水相送，不仅听得真切，且别有一种幽远宁静的韵味。
而该剧视觉总监马良则致力于在《梦回·牡丹亭》中，实现传统戏剧的现代视觉展现。“我们整体的意境力求还原自然月色，接近古代文人赏月的氛围。演员也罢，工作人员也好，甚至是观众本身，都是气氛营造者的一分子。就是‘观众在布景中，演员在自然园林中’。 ”
这样的美景美乐，考验的何止是演员的唱作功夫。
每场演出当天，张军都要看青浦天气预报，比晴雨更重要的，是日落时间。他说，每一场演出都要从日落前开始，比如晚上7点03分日落，那么晚上6点53分就要开始演出。这样，唱到杜丽娘死后与柳梦梅相会那一场，刚好进入深沉的夜色。
张军回忆说，有一场演出中，夜色已降，当全场灯光暗下来时，他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园林围墙外突兀地亮着一盏灯，影响了整个剧场的舞台效果。张军瞬间急了，赶紧示意工作人员协调。很快，一墙之隔的灯光就灭了。张军事后才知道，因为这一盏小灯，甚至动用了镇上的派出所同志，第一时间赶到居民家里沟通协调。
张军一直觉得，在这台实景昆曲中，没有小角色，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而每一个演职人员，都会对演出效果产生影响。时至今日，张军仍满怀感激：“实景演出有太多的不可控因素，光靠一个剧团远远不够。尤其在整个一个千年古镇上演出，如何做到既不扰民，又控制好演出，其中的难度超乎我的想象。 ”张军很感谢站在他幕后的所有人：园林工人、安保师傅、厨师蔡师傅、清扫工、充当临时工的演职人员亲属，甚至还有那些默默支持却未曾谋面的课植园邻居们。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青浦千年古镇朱家角，张军用实景《梦回·牡丹亭》真切还原了“听得见的园林，看得见的昆曲”。（记者 郭艺珺）
（摘自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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