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剧的故乡

吕剧是地方戏，位列八大地方戏曲，它是来自民间的艺术。但有哪种戏曲不是来自民间呢？京、评、豫、昆、越、各个地区的“梆子”与那安徽黄梅戏，都不是官宦人家缔造的玩意儿。皇天后土，这方流域的文明多是被耕种出来的。几千年历史悠悠，几千年起伏跌宕。推动这个国度前进的无非是一群群农民。多少王朝更迭，多少战乱纷争，一群群农民把历史演绎成了戏，又把戏历练成了生活。几千年的历史是一部戏，一个人的生活也是一台戏。

常说人生如戏，那戏也如人生。这老百姓虽苦，但这身子骨里从未缺乏情感与乐观的种儿。

离开大道，沿着小路一直往东。白杨树的仪仗齐刷刷从大巴车身边掠了过去。一个古朴的村落很快就横亘在原野上。有点古朴，但并不神秘，那个村落是吕剧的起源地——时家庄。

一个村庄既然诞生了这样有名的剧种，那他肯定就有悠久的历史。戏从那个村庄走出来，那个村庄是否也有戏里的传奇？一个村庄肯定比一场戏难懂的多。从这个村庄走出来的戏红遍了大江南北，关内塞外，有多少人看过《李二嫂改嫁》，有多少人看过《逼婚记》？几部吕剧电影能够风靡全国，又有多少人折服于那婉转而又爽朗的曲调？

吕剧不同于其他剧种的地方在于，它的题材少有涉及达官显贵，少有名人士大夫的故事，少有上层社会的纠葛与斗争。吕剧里没有《文昭关》也没有《失空斩》。吕剧所乐此不彼的，永远都是贫民百姓的锅台与炕沿儿。一些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小人物，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它是一群农人自己的乐子。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填饱了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又何必艳羡那王公贵族？又何必过问那宫闱传奇？可能在吕剧的创作与欣赏者的眼中，他们的生活即使再拮据，也是充满情趣的。改朝换代又能怎样呢？皇帝倒了这日子照样得继续，胡琴声一响，就赶紧往戏台子方向赶，虽然清苦，但能听上一场《借亲》，这日子突然就变得像一壶老酒有滋有味了，什么烦心的乱子都放到了一边。正如那戏文里唱的：

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
只觉得的天也转来那个地也转。
为什么那太阳落在那东山下
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
今天的生意没好运，
一天也卖不了几个铜钱。
我马大宝心内烦，
抬腿走进了烧酒店。
哎掌柜的你给我打上二斤酒，
再给我弄盘炒三鲜！
哎别看我衣裳穿的破，
我喝酒从不少给钱！

那个村庄在很久以前，肯定是有一个大戏台的，用黄土夯成，很是简陋。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即便置办不起唱戏的行头。一样把庄里庄乡的家长里短演绎的栩栩如生。日子再穷再苦，但能唱出来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就像有白云，这天空就是蓝的。天冷，毡帽还是要顶在头上的，腰间的麻绳把破棉袄紧上一紧。胡琴儿一拉，清一清嗓子，又唱上了：

大雪飘飘年除夕,
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
未过门的亲戚难开口,
哎! 为母亲那顾的怕羞耻。
进的门来心发虚,
又只见他全家上房把酒吃……

一通引吭高唱，把胸腔里那些辛酸倒出来，连台下那听戏的心里也变敞亮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睁着眼呢。这日子就像那庄稼地，哪能没有沟沟坎坎？谁家的门上永远挂着“无事”的牌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你唱上一段，我也吼上两嗓。这样把郁闷倒出来，把不平吼出来，人就变得豁达了，笑容不用硬挤都绽放了。这年景再不济，老槐树照样一年比一年粗，槐花照样一年一年的落。锅里还空着，这饭还没有着落，粮食瓮子见了底，马上就要断顿。但日子再不好，不也有这吕剧大戏听着吗？

岁月一久，有些东西总是要变的。鬼子被打跑，全国都解放了。再没有人出门要饭逃荒，再往后连电灯也用上了。诞生吕剧的这个村庄变得阔了，不再闭塞，不再破落。清一新的大瓦房，那些矮趴趴的土房子早就被推倒了多少年。柏油路面那个亮，那个宽，阔了！家家都有的天线杆子都不见了，户户都装了闭路电视。有了电视，有了互联网等多媒体。他们的吕剧，赖以自豪的那个文化标签，还那么重要吗？

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现在政府都在进行保护和挖掘，是文化瑰宝。不能扔，还要繁衍下去，还要发扬光大。于是大戏台又重新扎起来，这样的大戏台可跟早年间的不一样，不是用黄土夯成的，阔大而平整，不锈钢的护栏装上去，演出的时候都有五彩斑斓的灯光闪起来，于是整个村庄都不再显得土气。但谁还肯唱那吕剧呢？吕剧吕剧，据传说最早是被称为“驴戏”的。那是老辈儿的农人为自己逗闷子用的。年轻的后生，妙龄的闺女，早就成了数字化媒体的奴隶。听一曲情呀爱的歌，把老辈儿的农人的牙都酸倒了，跳一跳“骑马舞”，惊得那老头老伴眼珠子都差点掉地上。他们谁还喜欢那些老玩意呢？哪能还理解吕剧里讲得那些峥嵘岁月？于是老的看不惯少的，少的也不理解那老的。吕剧好听，但王汉喜借年怎么越听就越像个神话？

那这吕剧到底还唱不唱，还要不要一代一代的往下传？那大戏台上的胡琴儿又响了。

几个老汉，些两老妪，一合计，你来那老生，我唱那青衣。唱起来吧几个！这曲子虽老，但这时月是崭新的。日子这么红火，心气儿也更顺了，为什么不唱呢？

“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那么高亢的这一嗓子，连树上的鸟儿都被逗乐了，吕剧还在，村庄也还在。但跟以前的那些又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