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资深吕剧戏迷,是被挂在墙上的广播匣子熏陶出来的。三十多年前,村里家家户户墙上挂着一个木壳的广播匣子,每天定时播红歌,播新闻,红歌唱得很昂扬,新闻播得也很有气势。也播天气预报,可常常报不准。报着有大雨,却连小雨也不下,报着天气晴,却大雨倾盆,有时雨哗哗地下着,天气预报还说晴。印象最深的,是听吕剧。一家人正捧着碗吃饭,突然匣子里唱起了《李二嫂改嫁》。一听见坠琴响,都扔了手中的碗筷,竖起耳朵听,连到了嗓子眼的咳嗽都一律硬咽下去。有的坐着听不过瘾,索性站在屋子中央,眼睛一眨不眨。碰上阴雨天就坏了,广播匣子里嘶嘶啦啦,唱腔时断时续,把人急得直搓手跺脚转圈子。正急着,邻居家的小姑跑进来,进门就侧起耳朵听。一听也是嘶嘶啦啦,像是气管炎病人喉咙里扯着一根断不了的痰线子,于是一转身,又噔噔噔地跑走了。心急火燎地听着,父亲走过去,用手紧紧捏住广播匣子的地线。一捏,声音有时就清晰了一些,可手一松,又重新嘶嘶啦啦了。我父亲就是好脾气,为了我们听戏,一直站在那里用手捏着。我有时也捏一捏。我觉得广播匣子真是个神奇的玩艺儿。
听着《李二嫂改嫁》,大人们常发议论。一个说:听声音,李二嫂一定长得俊!另一个说:正不是!别看声音这么好听,李二嫂其实长得很丑!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亲眼见过李二嫂。我希望李二嫂长得俊,我觉得李二嫂一定长得俊,李二嫂这样好听的声音,这样好的为人,一定不会丑。我铁了心地认为李二嫂俊,比我们村里最俊的那个女人都要俊。一个说:别看声音这样嫩,演李二嫂的这个人,其实是个老太太!另一个说:老太太唱不出这样嫩的腔。我觉得戏里的李二嫂是个年轻人,这是戏里都唱明白了的。演李二嫂的这个人,岁数也不大。我甚至认为,戏里的李二嫂就是李二嫂本人,根本不存在什么演员不演员。在大晴天里清清楚楚听一整场《李二嫂改嫁》,哪怕听几个选段,都是庄户人最大的享受。人们听完了戏,意犹未尽,闲说话就扯到了《李二嫂改嫁》上,一张嘴就提到李二嫂、张小六、天不怕、张大娘,还有那个好吃懒做做梦娶媳妇的李七,都为李二嫂改嫁而高兴。
第一次知道李二嫂啥模样,是从电影上。有一天傍晚,村里老少都在传递着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今天夜里,村里演电影《李二嫂改嫁》!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村子里炸开了锅。人们终于要知道李二嫂长啥样了!家家户户都是太阳老早就烧火,烟囱里急急地冒着黑烟子。太阳还明晃晃地,老的少的已经提着板凳拎着马扎向学校操场上涌去。人们掩饰不住兴奋,见面都喜不自禁,一个个笑嘻嘻地,等了多少年,终于要见上李二嫂的影了,那萦绕在心头多年的疑惑就要揭开了,怎能不兴奋。这兴奋劲儿,比当年自己娶媳妇也差不了多少哩!
电影是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黑白片。看字幕,电影是1957年拍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到我们村里放映时,已经是拍出来20多年后的事了。我倒觉得这正好,让大家先听其人,等把一切人物和剧情都听得烂熟于心了,积累了一脑子问题了,再看其人,最好。一揭两瞪眼的那种痛快劲儿,难得。电影一开始,操场上立即静下来,大伙的心都稳下来。李二嫂果真长相俊美,真是俊到美到全村那个最俊的姑娘媳妇也差之甚远,跟我先前的判断简直一模一样。还有那慈眉善目开明豁达的张大娘,血气方刚英俊干练的张小六,冥顽不化心肠狠毒的天不怕,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光棍李七,也都和脑子里想像得不差毫分。电影演完了,大伙仍迟迟不愿离去,问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几时再来,再来还放不放《李二嫂改嫁》。几个人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感受。接下来的日子,村庄里除了上坡吃饭睡觉,就是谈论《李二嫂改嫁》,谈论李二嫂,天不怕,张大娘,还在村里从东往西地找,找谁家的婆婆像天不怕,谁家的婆婆像张大娘,这么一找,还真找出了几个天不怕,几个张大娘。
看完了电影,我对《李二嫂改嫁》这出戏就更加喜爱了。我再听戏时,就知道李二嫂那段“借灯光”是在那样的情景下唱的,天不怕唱“死鸡把俺活气煞”那段时是那样的表情,张大娘唱“张大娘我淘完了米忙把那饭来办哪”那段时是那样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我到中学教书后,每天早上醒来,即打开录音机听《李二嫂改嫁》。中午、傍晚回到宿舍,一边做饭一边听戏。同事们疑惑不解,问我:你年轻轻的咋喜欢听戏?我也不解:这么好的戏你们咋就不喜欢听?我不光听,还唱哩!吃饱喝足了,收拾完锅碗瓢盆,啥愁事烦心事没有,往屋子当中一站,放开喉咙就唱张小六那段“二嫂他为人真不差”或“这件事你何必挂在心间”,常唱得一脑门子汗。
听得多了就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李二嫂改嫁》这出戏编得好唱得好,越佩服李二嫂。李二嫂不容易。年纪轻轻嫁进李家大门,第二年就没了丈夫守了寡,又摊了个整天折磨她的狠婆婆,家里的缝缝补补和坡里的耕播锄耙全靠她一人风里来雨里去,穿破衣、吃剩饭,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日子过得恓惶。在生产支前中,与本村进步青年张小六相知相爱。但好事多磨,两人虽然相互倾慕,有心有意,却又都顾虑重重,谁也不敢率先说破。两人相互试探,就是一时捅不破窗户纸,让听众跟着急上火。李二嫂尤其犹豫不决主意不定,前怕狼后怕虎:“怕的是老婆婆横拦竖挡,怕亲娘不让俺改嫁他人”,“就算俺二人都同意,可不知大伙是啥意见”,“一句话儿说出了口,守寡人怎把那是非担”,“两只脚到门槛难出难进”。张小六也是干着急说不出口,自言自语:“张六我对你早有意,难道你还不明白”,甚至跟李二嫂直接说:“天好的媳妇我不要,嫂子你一定也明白”。张小六去支前的头天晚上,应邀到李二嫂家里拿鞋,这正是表明心迹的好机会,可二人还是没能说成。李二嫂鼓起勇气告诉张小六:“嫂子我打谱要改嫁”。张小六一听很紧张:“张六我一阵打算盘”,趁机鼓起勇气问二嫂:“你要到哪里去呀”?一句话问得二嫂犯了难:“有心对他说实话,又怕六弟把俺嫌”。接下来,两个人的心理冲突就更激烈。李二嫂:“就怕他另把那对象来找”。张小六:“就怕她变卦另打算”。张小六干脆讲:“张六我是个单身汉”。李二嫂也马上紧跟一步:“我年轻轻的受孤单”。表明心迹迫在眉睫,李二嫂:“若是今晚再不讲”。张小六:“明天我就去支前”。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两人终于鼓起勇气,合:“说了吧道了吧,倒不如,打开窗户明着谈”。眼看一切说开,可正要开口,早已守在门外的天不怕破门而入搅了局,两人还是没说成。后来,天不怕与心怀鬼胎的李七一起出坏主意,给张小六说媒,企图阻挠张小六与李二嫂的姻缘,不成想弄巧成拙,倒替张小六李二嫂揭开了那层一直揭不开的窗户纸,在妇女会和大伙的帮助下,两个有着共同理想追求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李二嫂改嫁》具有极高的思想性艺术性,是现代吕剧的经典之作。这部戏通过李二嫂改嫁这个故事,把解放区妇女追求婚姻自由的宏大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吕剧本是小剧种,传统经典剧目多为两三个人的小戏,但《李二嫂改嫁》却无疑是鸿篇巨制的大戏。这出戏主题宏大,背景广阔,人物众多,剧情一波三折,故事引人入胜,是现代吕剧的巨大成功。但说到底,这出戏的成功,还是充分发挥了吕剧惯用的以小见大的特点。《李二嫂改嫁》的所有场戏都没有人山人海千军万马的大场景,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场景,都是柴米油盐的琐事细节。《李二嫂改嫁》的唱段,无非是拉碌碡打场、下阵雨抢场、婆媳俩顶嘴、淘米捞干饭、借灯光绱鞋,哪些不是老百姓司空见惯的生活场景?对这样的场景,老百姓哪能不爱看不爱听?只有看不够也听不够。这就是经典的魅力。真正的经典总是紧紧贴着生活,贴着老百姓。老百姓不喜欢,你唱破喉咙也白搭,更成不了经典。要是硬说成经典,那也是你的经典,与老百姓无关。《李二嫂改嫁》的词儿全是群众语言,用得那叫一个棒。方言土语在这出戏里的使用,神来之笔处处可见。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没有深厚的文字功底,写不出这样绝妙的词儿。
听《李二嫂改嫁》,让人为李二嫂的不幸唏嘘,更为她赶上一个好时代而庆幸。正是赶上了好时代,才让这样一个苦命的人儿,走出了魔窟一般的李家大门,过上了幸福新生活。听《李二嫂改嫁》,让人无法不钦佩刘奇英等写这出戏和郞咸芬等演这出戏的艺术家们,无不为她们精湛的用词、优美的唱腔而拍案叫绝。艺术来源于生活。《李二嫂改嫁》是根据王安友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来,真实生活中确有李二嫂,不过真实的李二嫂很不幸,追求爱情不成被迫选择自杀。这出戏之所以感人,还是源于真实的生活。演员们为演好李二嫂也是下了大功夫。据说,为了演好李二嫂,当年不到二十岁的郞咸芬,到济南郊区农村体验生活,与一个老寡妇同吃同住同睡同劳动几个月。正是有了郞咸芬这样视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们,才有了这样一出久唱不衰的好戏。
这些年,每隔几天,我就要听听吕剧《李二嫂改嫁》,要是一周不听,耳朵就馋。每次听,无不身心愉悦,神清气爽,每次听,无不为李二嫂成功改嫁而高兴,每次听,无不对艺术家们的精彩演唱肃然起敬。作者:杨立宇 编辑:文姐
作者简介:杨立宇,男,山东东营市地方史志工作者。关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社会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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