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内向,不善言谈。那天多喝了几杯,便诉说起了他的往事。故事很平淡,我却有些有些感动了——

老丁就是当年的小丁。老丁从小丁的时候起就单着,一直单到变成了现在的老丁。

那都是因为在那年对常人来说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发生的一件极平常的事 。

那年小丁12岁,是那个轰轰烈烈年代的12岁。

一天,镇里来了个评剧团。那个年代,乡村的文化生活单调贫乏,平时来个说书的、变杂耍的都会让人们兴奋不已。评剧团到镇里来,那可是破天荒的一件大事。人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那天,天刚一擦黑,小丁便和小伙伴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向镇里那座唯一的礼堂奔去。

那时候,天比现在高,星星比现在亮,空气比现在清新,人们的心情也比现在轻松愉快。

小丁头一次进礼堂,一切都是新鲜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五颜六色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响......他不懂评剧,也没把心思放在看戏上,而是四处打量着。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身影。那是这场剧目的女主角。小丁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土小子,哪里见过这么美的画面?他目不转睛地、痴呆呆地盯着舞台,思维凝固了。他想起了传说中的仙女——那天到底演出的是什么剧目,他到现在也回忆不起来。

12岁的小丁还是孩子心性,尽管看戏的时候想入非非,但他心里明白那是遥不可及的。回到家里不再多想,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第二天,小丁和往常一样,照常上学,课间休息时照常到学校的乒乓球室去打球。

正当他聚精会神打球的时候,门外突然闪进了一个身影, 接着便响起了标准清脆的天津口音:“小同学,打球呢”。

小丁抬头一看,顿时血液上涌,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原来进来的正是那个让他看呆了的评剧女主角。他偷眼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娇嫩而又成熟,就像秋收时分缀在枝头的红苹果。看着看着,他开始紧张起来,赶紧低下了头。心里仰慕的仙女竟然站到了面前,这反而使他手足无措了。后来那个评剧女主角又说了一些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觉得一连串的天津口音在耳边回响。小丁的家乡离天津很近,对天津口音并不陌生,可是那天他觉得天津口音是那样优美动听,甚至胜过了最好听的歌曲。后来他懂得了那叫天籁之音。

小丁已经无心打球,平时很熟悉的乒乓球被他打的到处乱飞。他不敢再正视那个评剧女主角,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到。正是这次不期而遇,使小丁心中萌发了一种异样的东西,那是他12岁的情窦初开。

晚上,小丁睡不着了,他想想些什么,又不知道想些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心也一直砰砰地跳。这是一种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小丁听说评剧团就住在他们学校附近的招待所,第二天早早就到了乒乓球室。这次他不是去打球,而是去等待,可是没有等来。第二天还是没有等来。第三天还是没有等来......

小丁失望了。那段时间,他像丢了魂似得 ,每天坐卧不安,不知道干什么好,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学习成绩直线下滑。

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崩溃,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要想办法见到他的仙女,他要去天津。

去天津需要钱,没有钱是去不了的。他要自己挣钱,买去天津的火车票。那时候挣钱谈何容易。好在小丁脑子灵活,他想起有的大人们偷偷地贩卖东西挣钱——那时候这种行为叫“投机倒把”,是一种“资本主义尾巴”——便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也去抓了那条“尾巴”,利用课余时间偷偷地贩卖鸡蛋。 足足贩卖了半年多的鸡蛋,挣了十几块钱,他便兴冲冲地赶往了那个让他神往的地方——天津。

小丁从小生活在农村,去过的最大的地方就是乡镇。 天津高楼林立,马路纵横,车水马龙,使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他无心欣赏城市的景色,一门心思地寻找他的仙女。可是天津偌大的一个城市,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何况他一个乡下孩子,在天津一无亲二无故,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找?就这样,找了一些日子,他的钱花完了,还是一点影子也没有找到。没钱买回家的车票了,也没钱吃饭了,他只好去乞讨——这也让他懂得了钱的重要,划定了他以后的人生轨迹。

一天,小丁站在海河边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感到无比绝望。他想投入到浪涛之中,跟着河水一起流向大海,了却那看不到希望的心愿。幸好被游人及时发现,报了警。警察把他当成盲流遣返回了乡。

小丁被遣返回乡的事很快就在四里八乡传开了,他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怕被同学们笑话,不敢去上学了,只好在家里躲着。那段时间,他想忘掉他的仙女,把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抛弃。可是,他越想忘越忘不了,那个美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荡。每到晚上,他都会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心里都会涌出一股胸闷气短、催人泪下的酸楚。他的仙女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成了他生活的精神支柱。他发狠似得下了决心,一定要再去天津,一定要找到他的仙女。

小丁又开始贩卖鸡蛋,他要挣更多的钱。转眼又过了一年,他觉得攒的钱足够到天津的开销了,便又踏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这次,小丁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满世界乱转,而是专门盯着各个剧院的演出海报,不管哪里有评剧演出,他都要去看。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呢,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次,他竟然真的在舞台上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他的仙女终于出现了。 刹那间,他激动的血液上涌,头晕眼花。他觉得自己的美梦就要实现了。

剧刚落幕,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后台,跑到那个女演员面前,脱口喊道:“评剧姐姐”。他并不知道梦里寻他千百度的仙女姓什么叫什么,“评剧姐姐”是他在心里千呼万唤过的称呼。

其实,评剧团到镇里演出时,由于舞台离观众席很远,小丁并没有看真切那个评剧女主角;在乒乓球室邂逅时,他心慌意乱也没敢仔细看。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一个朦胧的影子。现在,他不再顾忌了,目光大胆放肆地盯着眼前这个女演员。他觉得,这个女演员优雅的身姿,娇美的容貌,比他在梦里千百回描绘的形象更加动人心魄。

那个女演员很诧异,一双秀目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英俊稚气的孩子:“小弟弟,你是在叫我吗?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呀”。

小丁的脸滕地一下红了,愣了半天才说:“你去过某某镇演出吧”。
女演员想了想说:“好像去过吧,我去演出的地方很多,记不太清楚了”。
小丁茫然不知所措了,他涨红着脸,没再说话,逃也似地跑走了。

回到住所,小丁失眠了。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很傻,也很冒失。他想回家,别再异想天开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小丁很倔强,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暗暗思忖着,不管结局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之后,每当有那个女演员演出,小丁都要去看,看完戏就跑到后台,悄悄地看一眼那个女演员,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转身离去。

大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那个女演员似乎对小丁产生了兴趣。她见过的崇拜者很多,可是像小丁这么小小的年纪、这么执拗的劲头、这么傻里傻气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次演出后,她主动把小丁留了下来。

“小弟弟,你很喜欢看我演戏吗?”,女演员微笑着看着小丁。

小丁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感到无比委屈。他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千辛万苦的追寻,哪里仅仅是喜欢看戏?

那个女演员有些不解了,别人看戏都是高高兴兴的,这个孩子怎么哭了?便说道:“小弟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吧,跟姐姐说说好吗?”。

小丁望着女演员那张让他怦然心动,又和蔼可亲的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这次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要不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了。于是抹了抹眼泪,把从那次到镇里看评剧演出开始,到这两年来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听着听着,那个女演员眼圈红了。她听过很多溢美之词,那些溢美之词都是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听了眼前这个孩子天真幼稚、但却让人心酸的真情流露,她有些感动了。这些话触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不记得是不是见过这个孩子,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份纯朴的感情。沉默良久,她伸出一只玉手,轻轻地抚摸着小丁的头,若有所思地说:“小弟弟,你现在还小啊。如果真喜欢姐姐,就回去好好上学,等长大了再来找姐姐吧”。

“评剧姐姐,我很快会长大的”。小丁没有去想女演员这么说是不是安慰或者敷衍,只觉得听了这些话,天地顿时开阔了,阴郁的心情豁然晴朗了。他开始憧憬着他和他的评剧姐姐的美好未来。他先煞有介事地侦查好了评剧团的住处,然后欢天喜地地回家“长大”去了。

一晃五年过去了。从天津回来以后,小丁并没有按他的评剧姐姐所说的好好上学,而是回村务了农。其实,务农只是一个幌子。那时候,他所在的生产队出一天工只能挣八分钱,他是不屑一顾的。他经常逃工,继续贩卖鸡蛋。小丁从小就有做生意的天分,五年下来,他靠贩卖鸡蛋挣的钱,对于当时的农民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五年,他也没有更多地去想他的评剧姐姐。他觉得,评剧姐姐的那番话,就是一个郑重的承诺,是一个一生的约定,不用再多想什么了。他需要做的就是快点长大。他每天都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大了没有。这天,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应该达到评剧姐姐“长大”的要求了,便第三次登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车。

这次来天津,小丁已经是轻车熟路,不用再打听,便直接奔向了评剧团的住处。可是,他一到评剧团住处的门口便傻眼了。那里大门紧闭,那把冷冰冰的大锁已经锈迹斑斑。原来热热闹闹的场景,现在变的冷冷清清。他拼命地拍打大门。过了很久,才出来一个守门的老人。老人告诉他,评剧团早就被当作“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黑典型解散了,演员们也都被下放了。至于下放到了哪里,老人就不知道了。

小丁当场愣在了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他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来的时候的兴高采烈,瞬间变成了垂头丧气。难道就这样跟评剧姐姐失之交臂了吗?难道自己用心血描绘的愿景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吗?不,绝不能。他要继续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评剧姐姐。

他想,演员们的去向文化部门应该知道吧,于是马上跑到文化部门去打听。一个干部告诉他,这些被下放的黑典型去向是保密的,不能泄露。这时候的小丁已经有些世故了,他掏出一把钱便往那个干部兜里塞。当时的干部还是正直清廉的。那个干部严词拒绝了小丁的贿赂,没有给他透露一点消息。

无奈,小丁只好另想办法。他又想到了评剧的戏迷们,会不会有人知道演员们的去向?于是他又开始在各个剧院门口转悠,四处打听消息。一次,他终于遇到了一个了解内情的戏迷。这个戏迷告诉他,演员们都被下放到了偏远的山区农村,而且分散下放到了很多地方,并告诉了他下放的地点。至于演员们是怎样分布的,他的评剧姐姐被下放到了哪里,这个戏迷也不知道。

这个消息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小丁又重新看到了希望。尽管还不知道评剧姐姐的具体所在,但他觉得按照这条线索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评剧姐姐。

然而,现实又再一次摧残了小丁已经很脆弱的心。他按照那个戏迷指点的路线,奔波了几千公里,找遍了演员们下放的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他的评剧姐姐。由于演员们是被当作黑典型下放的,相互之间不能互通消息,别的演员也不知道他的评剧姐姐被下放到了哪里。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牵着小丁精神风筝的那根线也要断了。他感到了从来没用过的无奈无助无望。晚上,他一个人跑到大山里,面对着漆黑一团的夜幕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评剧姐姐,我长大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声音悲凉凄惨,连枯木顽石飞鸟走兽都为之动容了。

这时的小丁已经将近二十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孩子,已经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他要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他发泄了郁闷的情绪,平复了烦乱的心情,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这次小丁没有回乡,而是开始在社会上流浪。他期盼着不知哪一天在哪个地方能够突然遇到他的评剧姐姐。好在他有贩卖鸡蛋的特技,混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

一天,小丁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报道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说的是一个天津籍的女评剧演员,曾经是“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黑典型。下放到某某县后,仍不思悔改,顽固坚持“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疯狂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对“革命造反派”进行阶级报复,用剪刀刺伤了“革命造反派”的领导。

看了这则消息,小丁眼睛一亮。他关心的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而是消息中对那个女演员的描述。会不会是评剧姐姐呢?不管是不是,都要去看一看,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说走就走。第二天,他便亟不可待地赶到了消息中写的那个县城。

这是一个地处深山老林的小县。一进县城,小丁首先看到的是满大街五颜六色的大字报,高喊口号的游行队伍,还有身着破衣烂衫的围观群众。

小丁向当地老乡打听那个女演员的情况,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原来那个女演员在这个县知名度很高,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老乡们告诉他,那个女演员本来是下放到别的县的,因为他们这个县要组建文艺宣传队,便把她借了过来。在这个偏僻的小县,来了个大城市的名演员,自然是轰动一时。那个女演员的演出很快博得了当地老百姓的喜爱。

但不幸的是,她被县里的一个“造反派”头头看上了。一天晚上,那个“造反派”头头闯进了她的宿舍,要强迫她,她抄起了身边的剪刀自卫,把那个“造反派”头头吓跑了——但没有像报纸上写的那样把“造反派”头头刺伤——那个“造反派”头头恼羞成怒,把女演员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经常拉出去批斗游街。还给她安上了一条当时最为老百姓不齿的罪名——生活作风不正。游街时脖子上还要挂一只破鞋。没有多长时间,那位女演员便精神崩溃了,成了一个疯子,随后便被遣送到一个农村监督改造。

听了老乡们的叙述,小丁的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从这些叙述中,他已经断定了那个女演员就是他的评剧姐姐。他要去找她,他想马上见到她。

到了女演员监督改造的村子,老村长把他带到了一间低矮破旧的茅屋。屋里阴暗潮湿,已经塌了一半的土炕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瘦弱不堪的女人。

老村长告诉小丁,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女演员。小丁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见她虽然蓬头垢面,但却掩盖不住那份异于常人的秀美。

小丁轻轻地呼唤着:“评剧姐姐,你是我的评剧姐姐吗?”。
那个女人见到小丁,惊恐万状,曲卷着身子一直往后缩,声音嘶哑地喊道:“不要靠近我,你是坏人,不要靠近我,你是坏人”。
看到这种状况,小丁心酸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他要把她带走,给她治病,跟她厮守终生。

当小丁提出要把这个女人带走时,老村长为难地摇了摇头,“她是县里重点监督改造的对象,没有上面的批准,谁敢放她走啊”。
上面的批准,一定要争取到上面的批准。小丁掏出一把钱,托老村长照顾好这个女人,便起身返回了县城。

那个年代,正是大讲特讲“阶级斗争”的时候,谁敢批准他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请求?他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使尽了浑身解数,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没有拿到那个该死的“上面批准”。

万般无奈了,他想到了冒险,他要把他的评剧姐姐偷走。趁着夜色,他悄悄地溜回了那个村子,溜进了那间茅屋。可是,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连忙去找老村长。老村长告诉他,就在他离开不久,那个女演员就失踪了。村里已经向派出所报了案,但一直没有找到女演员的下落。

小丁这次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绝望地想,这也许是命中注定吧。他想放弃,回家去过自己该过的生活。但是执拗的性格还是占了上风,他没有回去。他在派出所旁边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一边随时打探派出所寻找的情况,一边继续贩卖鸡蛋维持生活。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他的评剧姐姐人间蒸发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丁已经变成了老丁。这些年,老丁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丁贩卖了多年鸡蛋,竟然没有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也没有被当地政府遣返回乡,真算是一个奇迹了。改革开放了,老丁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他靠贩卖鸡蛋的经验和聪明的头脑、活泛的心思,从小贩变成了养鸡专业户,又从养鸡专业户变成了鸡类加工厂老板,成了当地第一个万元户,远近闻名的农民企业家。后来他的生意从农村做到了县城,从县城做到了省城,又成了腰缠万贯、令人羡慕的董事长。

当人们问起老丁怎样由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农村孩子取得如此大的成就时,他总是笑而不答。也许是他的评剧姐姐给了他无限的精神动力吧。其实现如今的富人们,类似的发迹史又岂在少数?

这些年,老丁一直单着。发财了,出名了,老丁身边美女如云,追求者更是踏破门槛,但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他曾经想过,找不到评剧姐姐,能找一个跟评剧姐姐一样的也可以聊以自慰。可是,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界上又怎么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呢?所以,老丁一再寻求,一再失望。后来,他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还是孑然一身、孤老终生吧。他把希望寄托到了那个虚幻的世界。

这些年,老丁也并不孤单,他的精神世界是充实的。他有一张保存完好的照片,那是当年评剧团到镇里演出时,他偷偷揭下来的演出海报,海报上面有那个评剧女主角的剧照。虽然海报已经褪了色,但他还是珍藏如至宝。每天晚上,他都把海报放在枕边,临睡前对着海报跟他的评剧姐姐诉说一番衷肠;出差时,他唯一必带的物品就是这张海报。这张海报已经代替他的评剧姐姐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这些年,老丁养成了一个习惯——看评剧,每个星期最少看一场,一个星期不看就像生病似得浑身不自在。他不是喜欢评剧,而是要在评剧中寻找精神寄托,寄托他对他的评剧姐姐的思念。每天打开电脑,他都要先浏览一遍评剧界的网页。他并没有奢望什么,但潜意识里却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一次,老丁在网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是一个评剧演员讲述她的老师坎坷经历的。看着看着,老丁热血沸腾起来,文章描绘的那个老师跟他的评剧姐姐何其相似,难道奇迹真的出现了吗?唯一不同的是,作者的老师在被监督改造时并没有失踪,而是被老村长送走的。

按照文章的叙述,当年那个女演员被迫害后并没有真疯,而是大脑受到刺激,精神有些失常,病情时好时坏。当时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索性破罐子破摔了。那次小丁去看她,她正处于发病状态,小丁走了以后才恢复清醒。事后老村长告诉了她小丁来看她的事,她听后顿时打起了精神,想起了那个曾经的小弟弟。正是这次看望,使她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向老村长诉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恳求老村长帮助她。正直善良的老村长很同情她,冒着被批斗的风险,把她偷偷送回了天津。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像她这样的身份在天津是呆不下去的。于是她又到一个边陲小城投奔了亲戚。“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她们那批演员平反昭雪了,但她不想回天津,不想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便留在了这个小城。后来她的病治好了,但由于当年被造反派灌了辣椒水,声带破坏了,不能再登台唱戏,便在当地的艺术学校当了一名老师。

看完这篇文章,老丁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感叹老天不公,命运怎么如此捉弄人;他又感谢老天的垂青,终于让他找到了评剧姐姐,得偿夙愿。老丁不再多想,向副手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工作,便连夜只身赶往了那个边陲小城。

到了那个小城,见到了文章作者。作者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晚了”。老丁吃了一惊,心里顿时生出了一团不祥的阴霾。

作者含着眼泪告诉老丁,她的老师半年前就去世了,是因为车祸去世的。由于当年受迫害时大脑受到的刺激很严重,虽然后来病治好了,但却留下了隐患,使她过早地患上了痴呆症,记忆和认知能力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半年前的一天,她外出时横穿马路,不幸遭遇了车祸。写那篇文章,就是为了寄托对老师的哀思。

作者又向老丁讲述了她的老师这些年来的生活情况。她说她的老师生活的并不幸福。早年坎坷的经历给她的心灵造成了极度的创伤,使她后来精神一直很忧郁。刚平反时曾经不辞而别外出,据说是去找人的,过了两年自己回来了。从此以后情绪更加低落,经常一个人半夜里站在外面发呆。她一直孤身一人生活,但对婚姻却非常忌惮。一旦有人给她提亲,她就会一改温柔的性格,大发脾气。她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喜欢看小男孩。只要一看到小男孩,她就会兴奋起来,眼睛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彩,嘴里还会喃喃地说:“我也有个小弟弟,那么瘦小,还会脸红呢”。患了痴呆症以后,别的事都不记得了,但这句话还是经常挂在嘴边。住院的那段时间,她躺在病床上,嘴里絮絮叨叨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我有个小弟弟,那么瘦小,还会脸红”。弥留之际,还在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有--个--小--弟--弟,那--么--瘦--小,还--会--脸--红”......

听到这里,老丁已经泪流满面了。他人到中年,已经不会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歇斯底里,但心里的痛却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在心里呐喊着:“评剧姐姐,你的小弟弟来了”、“评剧姐姐,你的小弟弟来了”......

从小城回来,老丁已经万念俱灭了。他已经无心再打理生意,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了副手,自己整天坐在屋里发呆。过了一段时间,他再到公司的时候,公司已经不像样了。他的副手伙同外人把公司快要掏空了。他想去报案,可又放弃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纵使金山银山又有何用?他把剩余的资产处理掉,大部分捐献给了慈善机构,自己带着一小部分回了老家,盖了几间平房,买了几亩地,过起了农民生活。老丁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老丁面无表情,好像心已经麻木了,但透过他眼睛里闪着的泪花,可以看到他的心底依然波涛汹涌。老丁历尽沧桑,饱经风霜,或许已经看穿了人间世事,但他终究没有勘破那个千古之谜——情。

正是:

一腔热血只为情
半生劳碌尽皆空
世人常被情所累
只因身在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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