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冀东大地。唐山市丰润区南下庄村口的空地上,二三百名村民悠闲地欣赏着评剧演出。空地尽头靠墙停着一辆大卡车,舞台由卡车车厢搭成,乐师在车旁敲打吹弹。空地边上几辆三轮车卖着各种小吃,前来听戏的村民,大多买上几元钱的瓜子,边嗑边看。
这是2014年11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演出方是唐山市丰润区评剧团,他们给村民们带来的是一场惠民演出。
高东文是丰润区评剧团的党委书记,在这个剧团当了18年团长。2010年,他做了开胸手术后,主动提出卸任团长职务。“现在说话多了都不行,累。”高东文站在卡车边上,上台、下台的演员过来过去的都冲他点个头。村民们不时朝台上喊个好,好多人能叫出演员的名字。
从“富家小姐”到“烧火丫环”
评剧起源于北方,清末在河北滦县一带的小曲“对口莲花落”基础上形成,先是在农村流行,后进入唐山,称“唐山落子”。1942年,丰润区评剧团的前身——丰润县抗敌宣传队成立,历经多次分合改,1958年后,丰润县(今丰润区)评剧团基本定型,人们习惯地称其为丰润评剧团。
上世纪80年代是丰润评剧团的黄金时代,能够进入这个剧团,在当地人观念里是一件全家荣耀的事情。“进了剧团,就算事业编了。”高东文说,“这个诱惑太大了。”
剧团效益也好,一年的演出收入能达到10万元,在当年,这可是一笔大钱。演员们都想上台,连演个一句台词都没有的“丫环”,都快打破头了。“那时我妈是剧团的台柱子,当地人叫她‘小白杨’。到哪儿演出,都是轰动十里八乡的大事。”杨京晶继承了母亲的事业,她现在也是剧团的台柱子。
剧团红火的同时,社会的大环境也在悄然而变。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电视机逐渐进入家庭,电视节目的丰富,娱乐方式和传播手段的多元,开始对传统舞台戏产生冲击。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剧团突然感到了生存压力。”现任丰润区文广新局党委书记、丰润区评剧团团长王宝玉说,“剧团被推向市场后,我们开始为生存发愁了。”
演出越来越少,六七十人的剧团无钱开支,演员要吃饭,一些人陆续离开,另谋出路。从1993年到1997年,剧团里的名角儿一个月也就是400多元钱,而且还不能保证及时发放。这种窘境甚至到了2000年初也没有大的改观。2002年,已经是剧团团长的高东文一次带着演员从唐山市回丰润,到收费口,他愣是搜遍全身找不出5元钱的过桥费。高东文说:“全车人一起凑了5元钱,窝囊呀。”
从人见人爱的“富家小姐”,到备受冷落的“烧火丫环”,丰润评剧团面临的是“生还是死”的抉择。其实,“死”在当年并不可怕,全国同期有大批县级剧团都因无法摆脱困境纷纷倒闭,他们身边的丰南评剧团、迁西评剧团、遵化评剧团就在这个时期陆续解散了,还有一些剧团牌子虽在,却已物是人非;但丰润评剧团的人不想就此放弃,他们选择了“生”,但出路又在哪儿呢?
“缺米少菜”的“金饭碗”
唐山丰润是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籍,孕育出文学大师的土地,一定不缺少文化的养分,丰润评剧团一直纠结着,为什么艺术的“金饭碗”里总是“缺米少菜”?
据丰润评剧团一位老员工谢良田说:“我在评剧团54年了,回想起来,其实评剧团从1987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人们也许还记得,1987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费翔唱了一首《冬天里的一把火》。也就是从这首歌开始,流行音乐开始火遍中国。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艰难行进的丰润评剧团,开始尝试改变,他们在演出中加入了流行歌舞。
从技术层面上讲,戏曲和歌舞不算隔行,对丰润评剧团这样拥有4个国家一级演员、11个国家二级演员的剧团来讲,几乎不存在跨界。但是,为什么有的业余团体唱歌跳舞,台下观众乌泱乌泱的,赶上丰润评剧团这些“腕儿”们登台就没什么人看呢?
有人对剧团的演员说:“人家穿得又透又露,你们能比吗?”这话传到高东文耳朵里,他气得心口疼。“我14岁进丰润评剧团,今年60岁,从没干过亵渎艺术的事儿。”高东文回想当年情景,一脸苦笑。“演员要吃饭,剧团要生存,没办法,拼命地演,一场接一场。不管饭,我们吃饱就行;不管住,住在老乡家里就可以。”1998年是他们演出最疯狂的一年,365天演了789场。不少老演员回忆当时情景:“一场接一场呀,我们连妆都没时间卸,换身衣服又上台了。”
这样做的结果是,大量的廉价演出不能使剧团看到收益,走出困境,相反,却因为粗糙的演出流失了观众。“把艺术这道名菜当盒饭卖,毁的是艺术的名节,砸的是自己的招牌。密度如此之大的演出使演员疲于应付,最终,看似红火的演出频率,却没有赢得社会和市场的认可。”
这是自我毁灭的节奏,整个剧团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他们开始将一年的各种演出控制在300到400场,要拿出时间排练优秀剧目,展现自己的真实水平和艺术之美。
2002年,他们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排演出红楼系列评剧的第一部——《曹雪芹》,立刻获得良好的社会反响,该剧获当年中国评剧艺术节优秀剧目奖,这也是全国唯一一个县(区)级剧团获奖。
由此丰润评剧团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就是要用品牌树立自己的地位,打造精品来获取剧团的生命力。此外,他们还编排了不少优秀的歌舞表演,并开始尝试目前市场需求很大的儿童剧表演。王宝玉说:“传统评剧、现代歌舞和儿童剧是我们现在发展的‘三驾马车’。”
从“小雨来”到“没人来”
王宝玉和高东文近段时间组织全剧团员工一起学习了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总书记讲得好,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王宝玉说,“现在剧团正忙着一年200场的惠民演出,年底前演完。”
丰润区委、区政府近些年来逐步加大对评剧团的扶持,今年,给了他们200场惠民演出的任务,“每场补助5000元钱,200场能收入100万元,再加上外出演出,一年下来,我们能收入不到300万,剧团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高东文想,年底钱宽裕了,先把这几年拖欠演员们养老保险的钱补齐。
看着日子好过了,演员们心里都明白,是他们这些年没有放弃社会效益的结果。在日子艰难的时候,他们仍然排出校园评剧《班魂》、红楼系列评剧、儿童评剧《小英雄雨来》等脍炙人口的精品剧目。尤其是《小英雄雨来》2012年创排后,在第七届全国儿童剧优秀剧目展演中荣获“优秀剧目奖”,不仅是我省儿童剧首次在全国大赛中拿奖,也使丰润区评剧团成为全国唯一获此殊荣的县(区)级剧团。
好的作品,也带来了好的经济效益,他们的演出收益也水涨船高,从去年开始,他们与中国评剧院合作,在北京演出每场收入能达到10000元到15000元,高东文认为,得到中国评剧院和北京观众的认可,可不是每一个县(区)级剧团都能做到的,这也证明了丰润评剧团这些年坚守的价值。
剧团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演员们也因为坚守获得了回报。“说心里话,是老百姓让我们这些年不管多难,都坚持下来了。”杨京晶说:“最难的时候也想过离开,但老有人问,‘今儿的戏有杨京晶吗?’听着心里就特热乎。”走下台,杨京晶瞥了一眼挂在下台口的考核单,今天在南下庄唱的这出《乾坤带》,她扮银屏公主,在考核表上她拿到了30分,是最多的一个。“现在一个月的收入能达到三千多元,年轻人,像‘跑兵’的也能拿到2000多元。现在团里年轻人少,发少了留不住人。”
丰润评剧团目前遇到的是一个普遍问题,剧团里后继乏人。“培养演员的过程慢,好多年轻人耐不住性子。”高东文说。目前,在丰润凡是跟文化沾边的,不管是演歌舞的草台班子还是婚庆礼仪公司,有80%的人都是从丰润评剧团走出来的。
“所以,我们还是要努力打造好的剧目,用正能量来吸引有才华的年轻人留在剧团,这样才能让丰润评剧团的路越走越顺。”王宝玉说。
今年是丰润评剧团建团72周年,72年来,他们经历了风风雨雨走到今年,靠的是坚守,是对艺术的坚守,是对自己信念的坚守。他们没有在市场中迷失,没有一味追求金钱,他们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职责与使命,用一部部催人奋进的优秀作品激励着自己和观众。尽管有时步履沉重,甚至举步维艰,但不管快慢,他们没有停下,这一点难能可贵,可歌可赞,在踟蹰前行中,他们一直备受鼓舞,因为观众仍在。
南下庄惠民演出第一场结束后,村委会主任牛国明自家小院里,摆上了5张大桌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此时,请来的厨师还在院里的灶台上呼呼地炒着菜,几位帮忙的村民把刚出锅的菜往桌上一层层地码放。牛国明招呼着演员们坐下,“谁也别客气,都敞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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