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届多少“张”了犹然能唱能演的艺术家大概还有?只是并不多见。我有幸遇到一位,张淑桂。
上了点岁数的观众似应记得她,当年唱红了评剧《向阳商店》的角儿就是她。我早年间在中国评剧院工作,与她同事,“文革”期间大红大紫的《向阳商店》即由我作剧、由她主演。今天如何评价这部戏,不是本文题中之义。
那年代搞革命戏是光荣任务,编剧亦然,却大多近乎“三孙子”,谁谈意见都得改。苦恼不都来自最上边,有时倒是相反,于会泳提出主角刘春秀是“成长中的英雄人物”,就给我们解了围,没有违背“三突出”;大量的教条或者棍子来自层层的“左爷”,他吐唾沫是个钉儿,社会上出了个黄帅,他叫你写进去,样板团改韵白,他叫你跟着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么?否!统治者的思想是统治的思想,群众接受了统治者的思想,且表现得更虔诚、更卖力、更具创造性,也更虚张声势,群众的意见你不听,等着“上纲上线”吧,“帽子”攥在群众手里。编剧写了改,改了写,前后八九年,从青春作赋到皓首穷经,居然没熬到“十年磨一剑”。
别尽说编剧,活活累趴下的更有演员,其尤甚者——主演!在剧团好歹混过的人都知道,改戏是常有的事儿,整段戏拿掉了,倒也痛快,最腻味人的是减几个字,又增几个字,到得台上,难免不打磕绊儿,丢份儿!您能想到么,张淑桂横是拿下,一次磕绊儿都没有!您想她在台下得下多少私功!我十分感动于张淑桂的如斯能耐,我跟剧组的哥们谈起我的感动,哥们说,淑桂这人恨戏!呀,恨戏!恨戏乃爱戏之至极,多么美妙的汉语!骤时引起我一连串的联想,《西厢记》酬简一折写张生与莺莺见面,有一支【村里迓鼓】,“猛见了可憎模样,早医可九分不快!”分明是可爱,却说成可憎;庶民百姓约定俗成的口语里,向来就把亲爱者叫作“冤家”,将博学之士称作“书呆子”,这是用反义词形容本义,我在领略汉语神奇的同时,对于张淑桂的敬业精神有了深刻的认识。
这一页翻过去了,屈指一算,“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杜甫)。近年来,因为西路评剧申遗,张淑桂又和我联系上了,当年的记忆一下子若渴骥奔泉。
评剧之分为东路与西路,知者盖寡。人尽皆知评剧起源于唐山,成形于成兆才,殊不知唐山之西、京城乡野犹有评剧的支派——北京蹦蹦,它吸收了哈哈腔和梆子腔,形成了西路评剧。
我于上世纪60年代初从中山大学中文系被分配到北京,又被文化局分配到中国评剧院,说是当编剧。是时中国大陆的剧院团都在挖掘、整理传统戏,评剧院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将西路评剧重现于舞台。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老艺人都有谁我早忘了,其中有一位艺名叫小蜜蜂,因为名字殊异,嵌进记忆里,足见人的名字不仅仅是个符号;传承的都是青年演员,以“二淑”——刘淑萍和张淑桂,最有成就,也最为知名;我也曾有一搭无一搭参与其间,与何孝充合作,整理了俩戏本——《卖水》和《双灯记》,孰知当年的“有一搭无一搭”竟于无意中为几十年后留下小小话语权,使张淑桂为西路评剧申遗奔走呼号时候还想着我,这自然是当年始料之所不及,或曰人生之因果报应,说到底只差来早与来迟。
张淑桂年轻时候,大家管她叫“小淑桂”,是个昵称,只为她个子小,珠玉般玲珑,更兼嗓子好,有技巧,会演戏,脑瓜子灵,于是挑起《向阳商店》,小个子成大主演。如今呢?女性避谈年龄,张淑桂还算幸运,岁月对她不算太残酷,在我的眼里,她还是“小淑桂”。
张淑桂在《向阳商店》中的造型
作者郭启宏与张淑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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