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山里红
————记抚松县评剧团
梁之 芦萍

发表于《长春》
1964年8月份

一支几十人的文艺队伍,在山谷的小茅道上,背着行头道具,拿着二胡三弦,提着刷标语用的石灰桶,叽叽咯咯,说说笑笑地走着。这是抚松县评剧团的演员们,为了在全县所有的各个角落普及《夺印》,正向最原始的山区挺进……

这个在一九六零年曾光荣的被评为全国文教系统的先进单位的剧团,在县党委直接领导下,十五年如一日,不管是寒风白雪,或是暑雨连绵,一直是在群山重迭,林海苍茫的山区,步行了两万两千里,不畏艰险的把戏送上门去。有时攀上立陡坚崖的高山峻岭给伐木工人演戏;有时趟过扎骨的冰河为山民歌唱;有时候踏过嶙峋的山路去和边防军战士们联欢。人民给予这个剧团光荣的称号:“山里红”。

今天,这个剧团有提出了让全县所有的矿山、伐木场,所有的村庄、地戗子,所有的连队、哨所的人们,都要看到《夺印》这场戏,扫除“夺印盲”。

这支文艺铁军,正要到最偏僻的抽水公社去演出,步行在崎岖而险要的山路上。

初秋。长白山被秋装打扮的秀丽而庄重。浅黄的、嫣红的、深绿的各种颜色的树叶盖满了大小山坡。一簇簇丹红的山里红在枝桠间,垂挂的格外火红。脚下的分子草一尺多深,密的看不见地皮、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全凭双脚去问路。时而,路旁的荆棘扯住了他们的衣角,路旁时而跑出小松鼠,调皮的窥视着他们这些陌生的行人。学员队十六岁的小姑娘王玉兰见了松鼠,总想跑出抓,小小的松鼠、粗尾巴一扬,黑眼珠一转,身子一闪,钻进草里不见了。

王玉兰,穿着一身深绿色带小黑花的夹衣,两条长长的辫子耷拉在背夹上。她平时话语不多、稳重而娴静,说话两只眼睛总好瞅着天,可是每逢进山演出,她马上就活泼起来,变得爱说爱动了。党支部书记康健同志看了她不知珍惜自己的力气,带着爱抚的心情说:“小王,别蹦蹦跳跳的啦,道还长着呢,留着劲,好闯‘阎王鼻子’呀!”康健把自己的白毛巾递给了王玉兰,让她擦擦鬓角上流下来的几滴汗珠……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接近中午了。路的前边,横拦着乙座高高的大山,又险又陡。山峰上云雾缭绕,右边是笔陡的石崖,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松花江;左边是几十丈深的山涧。山脊当中,只有一条小小的茅道儿,这就是过“阎王鼻子”的险路。康健同志看看手表,向大伙问道:

“怎么办,走弓背,还是走弓弦?”

“转山走,就得晚上到,我们的宣传、卫生工作就不能搞了;要是从山顶上爬过去,节省三、四个钟头,活动的时间可就绰裕了。”导演辛敏同志提出了主张。

李少先、筱凤兰,这两位赶来剧团不几年的青年演员,仰头看看眼前横着的大山,并不示弱,毅然地说:
“阎王鼻子有啥了不起的,上!”

经过锻炼的武生演员梁茂奎,看他们这样坚强、逗着他们:“这‘阎王鼻子’可不是好玩的,鼻子下边可有阎王爷的大门牙!”

“为了把《夺印》早些送上门去,为了保证咱们的‘三不走’,上!”这是一位已经在抚松评剧团工作过十五、六年的主要女演员魏筱霞说的话。她今年已经是三十七岁的人了,体质已经发胖、走起路来很是吃力。可是,从二十二岁就来到山城抚松剧团工作的她,经过十五个春秋的磨练,而今,攀山越岭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三不走”:不搞好卫生不走;不挑满水缸不走;不还清借来的东西不走。)

康健同志看大伙情绪激昂,就毅然决定登“阎王鼻子”,这支文艺队伍就开始爬山了。

顾明思意,“阎王鼻子”确是一处不寻常的天险。顶峰的那边,有更多的山民,需要文化生活。能不能再这险要的岭峰上走过去,就成了演员能否在抚松县扎下根去,更好地为山区人民服务的试金石。

年轻的女演员筱凤兰,今天闲的格外勇猛,把她的短发用手往后梳梳,大步流星地冲到了队伍前头,如同行走在平坦的街道上一样潇洒、伶俐。

这是她第二次过“阎王鼻子”了。去年来团不到三天,就和这座险恶的大山相遇。当时,这个在平原长大姑娘,看这座陡峭的山峰,吓得心惊发悚,真耽心,一步过左,会掉在湍急的江水中,一部偏右,滚下深深的峭壁。演出队一回到县城,她便给爸爸下了一封长信,诉起苦来,并且表示:宁愿回家当个社员,也不在这当演员了。……

可是后来,在组织的教育下,她还是留了下来,跟着这个上山下乡已走两万两千里的剧团,在一条冶炼思想的山路上,走下去了。也正因他们上山下乡,把戏送上门去,受到了山区人民的无比热爱,她才渐渐地明白,过去的想法是多么错误和可笑,当他给爸爸写第二封信的时候,对山区一草一木都有个深厚的情意。

此刻,筱凤兰、李少先、王晓兰、王玉兰,几个年轻的女同志,猫着腰向山上匍匐前进。脚下是一层卵形的碎石,一不小心就要滑落。他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座大山在他们的足下变成一个小小的山丘,一鼓作气,就奔到了山顶的“阎王鼻子”……吓,这“阎王鼻子”险要而陡峭,上“鼻子”容易,下“鼻子”难,顺着窄长的山坡小路,往下跐溜,稍一疏忽,就有生命的危险。七十多岁的老演员徐占奎,有半百走险路的经验,这时他精神一抖,闪开众人,用稳健的脚步,向坡口走去。等他快要走到岭下时,眼睛向着前方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小步冲去。因为坡陡冲力大,跑到榆树跟前,一把抱住,不由自主的转了两圈。然后,向坡上的战友喊着:

“同志们别慌!我在下边堵着你们。”

辛敏、刘忠厚、梁茂奎,身强体壮,又有长期爬山的经验,不会出问题。他们最耽心的是身矮体胖的魏筱霞,何况她又有七个月的身孕。本来,康健同志怕山路艰险,不要她下去,怎奈她执意要去,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城里,没办法,只好让她跟来了。这时,同志们想了个万全之策。刘忠厚身大力壮,在前边慢慢往下下,挡住魏筱霞,让她扶住他的肩膀,一点一点往下走,免得跐溜滑坡。她的后边是导演辛敏与梁茂奎用一条细长的腰带,拦在魏筱霞的腰间,防止滚坡调入江中或深涧。在最困难最艰险的环境中,这个剧团的同志,无比的团结和坚定。本来在这次演出之前,司鼓刘忠厚和魏筱霞的爱人、演员杜子芳同志闹了一点纠纷,可这时,刘忠厚不顾自己的危险,情愿在险坡上,为魏筱霞挡路。为了送戏上门的共同目标,而产生战友般的感情,凝成了一个战斗的集体。

快到山下了,魏筱霞她们四个人,才敢放快了脚步,顺着徐占奎和年轻姑娘们站立着的坡口,坐爬犁似的滑了下去。党支部书记守在最后,他看大伙安全地下到了岭底,才松了口气,飞快地走了下去。同志们胜利地度过了“阎王鼻子”,大伙都情不自禁地笑闹起来。梁茂奎大声问道:

“你们看见‘黑瞎子坐坡’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女同志们又跳又笑。

“你们拿我当黑瞎子呀!嘿嘿嘿……”魏筱霞自己说着自己也笑了。

山谷间,又响起一阵欢乐地笑声……

坡口过后,不几里就是一个地戗子。这里有几间地窝铺,全是园木垛起的,上面苫着自尖草,窝瓜秧爬在房脊上,叶子已经凋落了,露出了几个金黄色的大窝瓜。树皮的板门按在房山上,山旁的窗户上还贴着几个剪纸的红字——“护林防火”。檐下挂着一串通红的辣椒,这种山区特有的小屋,真是别有风趣。这里住着十几位男女社员。

抚松有不少这样的地戗子,既不是生产对,也不是小屯堡。它多半设在好地连片,而又离屯较远的地方。为了不扔掉好地,盖上两所卧铺,住上几家社员,以便于及时下种,及时收割。抚松评剧团为了让全县所有的地戗子的社员,都看着他们的戏,饮风餐露、爬山涉水地到处流动,现在又来到这里。

他们走进这个无名的地戗子,大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几个孩子张着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些陌生人。

筱凤兰和李少先用水把石灰泡好,在房屋前后写上了“靠山吃山要养山。”、“封山育林靠大家,山清水秀护庄稼。”的标语。那白色的大字镶上了天蓝色的花边,显得更加项目而壮观,把地戗子打扮得格外好看。刘忠厚拿着拉洋片的架子,立在几个小孩面前,用他那河北口音,慢慢地唱起来。

“小孩,小孩,你往里边瞧,你往里边观,雷锋的童年照在里边……”刘忠厚对这几个孩子表演得非常认真出力。雷锋的故事,一片一片地映进了孩子们的眼廉,小家伙们很快就着了迷,跟这位刘大叔亲近起来。

太阳快要下山了,魏筱霞和王晓兰蹲在小河沟旁洗脸化装,清彻的河水是他们天然的脸盆,也是一块珍贵的明镜。轻风拂过,河水泛起了波澜……

魏筱霞说:“晓兰,这么大的脸盆,你得为胡素芳※好好打扮一番!”

“小心点吧,你那个烂荣花※可别把元宵撒在山沟里!”王晓兰斜视了她一眼。

一阵爽朗的笑声,惊动了山坡上归来的几位山民,看自己的房子惊呆了,怎么墙皮上影影绰绰的有一道长长的白字,细一看,一群人正在房前搭着小戏台。一位年轻的社员,大喊一声:

“毛主席的剧团又来了!”

“咦!真的来了。”社员们一看,在那山旁的大树下,演员们自己搭起了一个矮矮的戏台。

“这怎么说的,人家爬山过岭来为咱们演戏,还亲自搭台子。”以为年老的社员说。

“快走,正好拿我们采来的山葡萄、山里红、元枣子……慰问他们。”

社员和演员们会合了。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的亲热和友爱。不多时,每个演员的兜里,都被塞满了山果。大娘大嫂们做了最好的苏叶粘干粮,热气腾腾地端来了,送给演员们吃……

天渐渐地黑了,夜空里飘飞着萤火虫,扑奔松树下挂着的瓦斯灯,宛如众星捧月。台上锣鼓敲打起来。随后,紧张、激烈的阶级斗争故事开始了。

山区的天气,像猴子脸一样,变化莫测,转眼间下起雨来。支书和演员们商量,决定打伞演下去。演员们主动把雨布、雨伞、草帽送给台下的山民,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看好戏。

“何支书演的真像!”扮演者李少先受到了山民的好评。

李少先,这位二十一岁的姑娘,扮演支部书记老何,在地主陈瘸子面前,爱憎分明,表现得多么坚定有力!这正是她坚持上山下乡,熟悉了多少乡村的书记的结果。这位六零年从石家庄大城市剧团来到偏僻山区的姑娘,并不是没有过波动的。当时,她才是十八岁的女孩子,来团不到两个月就上山下乡,步行丛山峻岭,在哪最苦难的岁月里,她看山区有地方病,吃的是小米饭、苞米面饼子,一走就是上百里。有时行至途中,遇上行人,问上一句前村有多远?山民说:“过岭就到。”哪知这一过岭,就是七、八十里路,真要外来人好瞧呀!因此,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曾有过动摇,想离开这个偏僻的山区。她把这个念头向领导提了出来,领导上非常关心地向她说:

“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一定要回家,我们就再把你送回石家庄去;一个女孩子自己跑回去,我们不放心呀!”就是这句话,使她一夜没有睡好觉。她心里想;我提出来回家,领导不但没有批评,还要把我送回去。看,对我多关心啊!我真的要走吗?就这样逃避困难偷偷地离去。她又想到,人家主要演员魏筱霞都争先恐后地要求上山下乡,七十多岁的老艺人徐占奎,每次上山下乡也坚持要去,热劲总是那么足。支书为了照顾他的年岁,不让他去,他还去找局长,宣传部长……而我,一个年轻人,能够在困难面前低头吗?……

那一夜,她翻来复去的睡不着觉。大清早,她就向团的领导表示:“我不走了!”从此,她和剧团的其他演员一样,披星戴月,饮雨餐风的锻炼自己。剧团在拍《夺印》时,领导上分配她演支书,她又是感激,又是忐忑。每日清晨早起,走在松花江边,面对这自己倒映在江水中影子喃喃地问自己:
“李少先呀,李少先,你像个男人吗?”

“你有书记的气魄吗?”
江水默默无语地向前流着……

这位平常爱蹦好跳的姑娘,在生活中忽然变得老成持重了。上山下乡时遇见过的多少位支部书记的形象,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经过反复地揣摩和探索,这位大眼睛,梳男发,满腔河北口音的姑娘,没用十天工夫,一个有胆有识的支书形象就出现在舞台上了。……

阵阵的喝彩声,传进她的耳里,流进了她的心中。从人们热烈的掌声中间,她看见了评剧演现代戏的大好前程。

戏完后,还是阴雨连绵。老生产组长早就腾出了两间暖和的窝铺让演员睡下,社员自己却挤在外屋地的谷草上。老组长先把徐占奎让进屋里。徐大爷一看这种情景,内心无限的激动,拉着老族长的胳膊说:
“老弟啊,自家人可不能麻烦呀!”

“老徐哥,正因为是自家人,才应该好好照顾呢。咱们都是一根蔓上的瓜,可不能见外呀!”

演员和社员互相谦让起来,谁也不肯睡在炕上。最后,康健同志看着实在没法,才叫演员上炕睡觉。大家都被山民们那一颗颗火热的心感动了,辗转反侧,谁也不能入睡。小王玉兰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睡不着:“山区的老乡啊。你们的心比炕还热啊!别看我还是个孩子,为了你们,我下决心要在山里演唱一辈子!”她的眼角边、流出了几滴激情的热泪……

这支队伍继续向更远的北方进发了。晨雾弥漫着远山近岭,弥漫着进住林区宁静的山路。梁茂奎他走在前头,趟着露水带路,一片片白桦树,一山山落叶松、青杨、黄榆、红松……伫立在高山上,都在演员的身边闪过。小路旁开满了野百合、珍珠梅、石竹子、
山里红 之六

盆母蒿、龙头花……散发着扑鼻的芳香。刹时间,东天边由鱼肚白变成了樱桃红,早霞揭开了晨雾,映照着五光十色的山林,显得格外迷人!

同志们好像谁也不愿打破山区的宁静,只有那前进的脚步叩醒了山路,叩醒了沉睡的森林……
“多么好的环境啊,李少先同志,作首诗吧。”以为从中学出来的新演员说。

“让我们走过的脚印,形成天然的诗行,不是更好吗!”
“吓!这话说的多俏皮啊。”

生活在山区是多么美好啊!李少先此刻更加觉得这美妙的山中景,是在城市里无论如何也是领略不到的,那些热情的山中人,又是多么可爱呀!她问起和她并肩通行的魏筱霞:

“你还记得吧,宋部长来看我们的时候,不是说过么,有部描写乡村女教师的电影,里面的主人翁在山区干了一辈子教学工作,在她老了的时候,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这个山区小学,为祖国培养了几千名人材。’还有一部描写乡村一生的电影,那里边的主人公也说过;

‘我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山区里治好了几万个病人。’这话对我们多有意义啊!”

魏筱霞看出李少先对山区充满了亲切的情意,瞅瞅她那背上沉重的背包说:

“我们也应该在山区背一辈子行装道具,为山区人民演出,等到咱们老了,要能竖立起一块这样的碑:‘终生为山区人民而演出’,那该是多么光辉的一生!”

“嗯!”李少先听了魏筱霞这番话后,触动了自己的心;“是啊,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多么光辉的一生!”
“我们应该有这种革命的气魄,把根深深地扎在山区里。你看那‘山里红’树,根子扎的那么深,果子熟的那么红!”
“对!我们应该有山里红的骨气。”

队伍走过了十八道河湾,又登山了。这是有名的“滚兔子岭”,这里险要的像“自古华山一条路”。演员们提出了向爬山运动员的精神学习。十几年来,爬山生活养成演员一种刚毅倔强的性格。怀孕的魏筱霞,一点不让人家搀扶。虽然是秋天,但时值中午,又闷又热,别说背着行李服装,就是空行走,也会大汗淋漓。他们走进了密林,成群的红松树一棵挨着一棵的耸立着。树枝子连接起来遮天蔽日,时常在那些大树顶上,有个黑瞎子坐的“殿”。这个“殿”是胳膊粗的大树枝塘起来的,上面四平八稳,当黑瞎子热了的时候,就爬上去坐着风凉……

下边的路越来越窄了,道两旁的分子草没脚脖子深。有时候遇上的黑瞎子粪,还冒着热气……

走着走着,突然又出现了一座高高的陡山,横在眼前。山顶上只有几棵对搂粗的红松树,山坡上秃的溜光,全是一指多高的小草,像一块大绿毯。一条羊肠小路,通向山顶。从山顶的大树根、垂下来一根很粗的绳索。行人必须攥着这根绳子往上爬……

大家席地小歇。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地方啊!同志们,筱云飞就是走在这里,经不起山区考验,逃跑了。”梁茂奎——这位共青团的支部书记说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同志们这时,都忆起了筱云飞这个人来:
筱云飞,这个年轻的小生演员,从沈阳来后,看抚松剧团一年又百分之六十的时间,呆在深山老林里。喝不着酒,吃不着肉,穿的土里土气,整日和伐木工人、山民、军人混在一起,哪有一点演员的派头。从他来抚松的第一天起,就穿着料子裤、披着件黄色的风衣,在县城十字街头,摇来摆去,整天和白酒大肉对命。

他最恨剧团提出的“四不怕”(不怕道路偏远,不怕刮风下雨,不怕天冷天热,不怕时间早晚。)“五具”(上台当好演员,下台当好服务员,装卸车当好运输员,参加田间劳动 当好社员,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当好宣传员。)“六能”(能走路、能爬山、能背扛、能起早、能贪黑、能将就。)的行动口号。他反对现代戏,说什么这是“糟蹋艺术”、“一阵风就过去,长不了。”“运动戏,应付应付就算了。不用练基本功,只要会念台词,根据导演规定的表演区域和情节就可以上台。演旧戏,走遍天下都吃得开”等等。这些谬论受到同志们严厉的批评。

“筱云飞就是走在这儿放的赖,躺在地上放‘白条’了。”刘忠厚指着一棵小树下边说。
“那次,魏老师还帮他背行李来呢,真不知磕碜!”王晓兰插了一句。

“那家伙才能壮熊呢,大伙怎么拉他也不起来,一只‘草爬子’叮在他的耳根子上了,吓得噢一声蹦起来,颜色都变了。”徐占奎说的大家一阵哄笑。

“他要有克服困难的精神,就不会跑到黑剧团去了!”王玉兰这位平常不好说话的姑娘也参加了议论。

“是啊,我们上山下乡步行了两万多里路,在疾风骤雨,严寒大雪当中,练就了一双双过硬的翅膀。今天又到了‘滚兔子岭’,面临着考验,走啊,同志们……”还没等梁茂奎说完,十几个同志跳起身来,又向前进军了。一个个顺着绳索向岭峰奔去。从七十多岁的徐占奎到十五岁的王玉兰,都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排成鱼贯形。女同志和年纪老的艺人在头前,背东西的小伙子们,按背的轻重插开,防止中途有的抓不住绳子,后面的好扶助一把。他们在这条绳索上滚进这,时而脚下光滑,双脚凌空,时而满脸苦涩的汗水流进了嘴里。这条绳索,链接十几名艺术工作者心愿、毅力和斗志。在这条险要的绳索上,他们表现得多么顽强和果敢,梁茂奎竟放声朗诵起来: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梁茂奎,这个健壮豪爽的年轻人,是党在山区一手培养起来的文艺战士。他从小生在山区、长在山区,在山区学会了吹喇叭、打鼓。山民有了婚丧嫁娶的事情要办,他就跟着吹鼓手上山下乡的跑。他的脚从会走路那天起,就被山路磨练得坚硬起来。后来,参加了剧团,在党的抚育下,从光着腚“跑龙套”,渐渐地成长为一个全面发展的演员了。他演出的历史,可以说是抚松评剧团历史的缩影。他在土改时的《血泪仇》,镇反时《枪毙李元德》,三反时的《是谁在进攻》,公布婚姻法时的《小女婿》,肃反时的《她为什么被暗杀》,大跃进后的《跃进声中》、《刘介梅》、《雷锋》、《夺印》……所扮演现代戏的角色,给山区人民留下了多少难忘的形象。他和多少山民经常书信往来,保持着感情上的密切联系。他在山区里牢牢地扎了根。当他还是年轻貌美的时候,五八年从沈阳来的刀马花旦演员李淑艳,爱上了她。他们在工作中产生了感情。但由于李淑艳父母不愿让她长期地留在山区县城,她自己也没有长期扎根的思想,打算用“爱情的力量”,把梁茂奎拉走。于是,他们之间产生了尖锐的矛盾。

“我爱你,可我不愿在这穷山沟呆下去,我们一块走吧。”李淑艳温存地说。

“那不成。老实说,我也爱你,可是我更爱山区,你要爱我,咱们就一辈子生活在抚松,不然,就算拉倒。”梁茂奎,这位性情直爽的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结果他征服了李淑艳。如今,他们有了三个孩子。几年来,李淑艳经常上山下乡,渐渐地把思想扭转过来,变得像一棵生根在山中的白桦树,不怕风吹雨淋……

几个大岭过后,是一片茫茫的林海,三十里无炊烟,五十里无鸡鸣。这是长白山有名的“干饭盆”。不用说一般人对它打扰,就是“山里通”走在这里也常常迈进去出不来,被这“干饭盆”吃掉。导演辛敏同志,觉似乎是迷路了,让同志们先坐下歇一歇,他和几个男同志一起,找找路再走。

从早晨到下午,大家已经走了七八个小时。坐下后,才觉得十分疲乏、腰酸、腿疼、肚子也饿了。按计划在过两个小时,就可以达到目的地。可现在,谁知道还有多远的路程!

这时,大伙都想从自己的背兜里找出点干粮支援支援那些体弱的同志,可是把所有的背兜从上翻到底,只翻出了半块干粮。十几位同志吃这半块干粮,别说吃饱肚子,就是塞牙缝也不会塞满。梁茂奎双手捧着半块干粮,走到老艺人徐占奎面前:
“徐老师,你是我们的老前辈,这大年岁还和我们起早贪黑,风里雨里的教我们练功、学艺,我们不忍心让你老挨饿,吃了吧。”

徐占奎被小梁这一说,眼窝湿润了:
“傻孩子,你们想到哪去了,我的骨头在旧社会都练硬了,有点风浪我都能担得住。你们年轻人翅膀软,再说,今后的重担全在你们身上呢,准备好‘接班’呀!”

梁茂奎又把半块干粮送给了王玉兰:“吃吧。”大伙也都说:“对,小王吃吧!”
可是,王玉兰也不肯吃。这位腼腆的小姑娘,在同志们感情的关怀下,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流出了热泪,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她说:“快给魏老师吃罢,她身体不好……”

这半块干粮,我让你、你让他,像一块永不熄灭的火炭,燃热了演员们心。人在感情冲动的时候,话说分外多。这当儿,七十多岁的徐占奎,擦了擦脸上的泪珠:
“同志们,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在光绪年间,离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有一个叫“筱土红”的孩子学校。那年他才九岁,就入了戏班。那戏班子,生活苦哇!一天天小米稀粥,往好说一顿饭只给半个窝头,比咱们这块干粮小的多。一个忙生忙长的孩子,哪能吃饱,成天饿的肚子咕噜咕噜山响,一练功就出虚汗,浑身没劲,头晕眼花,一不强打精神就出漏子。教戏叫“打戏”、徒弟一出差错,看功的师傅就用小棍打脑袋。那小藤棍的头上有个小圆疙瘩,一打一个包,钻心的疼。“筱土红”年纪小,只好晚上爬在被窝里偷着哭。睡的那个炕呀,和猪窝差不多,两个人盖一床三幅被子,又潮又湿,长了满身疥。“筱土红”白天困的没法,就在“横台”上困着了。吓!这下可坏了,叫看功的遇上了,搂头盖顶就是一藤子棍。“筱土红”猛地一惊,疼的他一骨碌,掉在地下了,血从眼睛里流出来,整个脸成了血葫芦。从此,这孩子瞎了一只眼,原先本来学的是“大花脸”,这一下子只好改学“三花脸”了。

这个“筱土红”人穷志不短,一气之下跑了关东。为了吃饱饭,他一九二三年来到了抚松。那时的抚松还叫甸子街呢,十字路口的“塔头草”直绊脚。戏园子才盖起来,管演员叫“戏子”。哎,天下的老鸨一样黑,他还是照样受园主的剥削。演员没法生活,春秋只好上山采些山葡萄、山梨卖,夏天跟人家种大烟。比较起来,只有冬天是个“忘记”,可是,那园子四面透风、东楼角有个大窟窿,因为天冷不上座,演员们的生活还是穷的叮当响。

那年三九天,地冻的嘎叭嘎叭响,“筱土红”和伙伴王金声因为这几天吃不饱饭,再加身上有病没钱治,天一冷,躺在炕上抗不住了。王金声想架火取暖,就弄来点柴火点着了。人在冷的节骨眼上,见火比见娘还亲。他一个劲往前凑合,三凑合两凑合,在腾腾的烟雾里,忽地跌倒在火里了。

第二天早晨,“筱土红”和大伙一看,唉呀!王金声在火堆上不动了。“筱土红”跳下地连声喊他:
“小生子,小生子!”喊了半天不见回应,细一看,前边烤糊了,后边冻硬了。哎,挺好个小伙子,活活的死在园子里。……

“徐爷爷,那‘筱土红’现在在哪呢?”王玉兰听了连心地问。
“傻孩子,这‘筱土红’啊,他——他——他远在天边,近——近——近在你眼前啊!”
“啊!?那‘筱土红’就是徐爷爷!”王玉兰一头扑在徐占奎的怀里。

“对,对,“徐占奎以便抚摸着王玉兰的肩膀,以便感慨地点头,泪水掉在了王玉兰的头上。“这就是抚松县解放前评剧团的情况。唉,那年月……”
同志们忘掉了自己的疲乏和饥饿,都被徐占奎的故事激动了。

这时候,从林海里走出来一个老猎人。梁茂奎见了他的影就喊:
“老大爷——”
“老大爷——”大家也跟着喊起来,震的四山一片回响。
老猎人听着喊声,停止了脚步,细细地端详着这伙人:
“你们是设计队的工人哪?”他看见演员每人都有一个木制的背夹子,穿戴和工人差不多少。
“不是……”
“噢,是伐木场的工人?”

“也不是,我们是抚松评剧团的演员,上伐木场为工人演戏,找不着路了。”梁茂奎这么一说,老猎人惊呆了:
“你们是演员?喂呀,敢上这地方磨墨!”

这时,辛导演和几个男演员走了回来。老猎人感激地说:“真是托毛主席的福!伐木场离这不远了,我领你们去……”
同志们决心今晚要为工人演出,当时就站起身来,向前进发了。平素比较娇气一点的王晓兰,脱去了被山石磨破了的鞋,光着脚丫和同志们一起挺进着。她任凭脚下那些哈拉海、刺管棒、螫麻子,老火燎子的螫刺,丝毫也没减低速度。
“走啊,一条不平坦的革命者的路铺在眼前……”李少先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像一支刚刚离弦的箭。在茫茫的林海中,飞驰着……

剧团在伐木场演出后,又转向兴龙山区公社。
他们晚上演戏,白天就到处帮群众挑水,扫院子,写墙头标语,讲革命故事,拉洋片……

魏筱霞领着个小学员到乡政府打听那家是五保户。乡里的同志介绍:村里有个烈属,叫王玉山的,是个单身汉;尤其对演员,总拿旧眼光对待。

魏筱霞听了以后,觉得剧团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该去看看这位老大爷。
王老大爷独门独院,收拾得干净利索。筱霞同志进门一看,王大爷正用手斧砍镐把。显然,她们这一来,给王大爷带来了惊奇:

“找谁?”
“请你老去看戏。”
“爷爷,俺们晚上演戏,你去看吧。”小学员也跟着说。
“看戏,谁替我睡觉!”王大爷冷淡地问。

“你去吧,我们演的都是现在的戏,好啊。”
“这戏,不看也不犯法吧?”老人家,名不虚传,真是一个“犟眼子”。

魏筱霞被王大爷这一问,闹的脸红手热。她不甘心就这样退出门去。猛然看见墙根放着一付水桶,灵机一动,挑起就走。王大爷被她这个行动闹愣了,一时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明白过来,想上前拦挡时,魏筱霞已挑着水桶租出了大门。以为学员走到跟前,解释道:
“爷爷,魏老师给您挑水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王大爷瞅着魏筱霞的背影,两个水桶,挑的那么稳重、利落。他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不多一会儿,魏筱霞挑水回来,老人无可奈何地接过水桶,也没往缸里倒水:“家里不称*,你要实在困难,看啥值钱拿点走吧,我这儿忌生人呀!”

筱霞同志一听,这是赶她走。王大爷把她当成旧社会艺人的“跑家串户”,要小钱的了。
魏筱霞心里一阵发酸:“王大爷呀王大爷,你老看错啦,我们不是来向你讨要的。你老人家是有功之臣,是打江山的人,我们是老帮你干活的。”

正在这时,学员从屋里找出几件应洗的衣裳,放在一个水盆里,魏筱霞也一块插手戏起来。洗完,又去收拾屋子,弄的王大爷的心里热烘烘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天晚上,魏筱霞同志有事,特意把学员打发去请王大爷。王大爷本来没想去看戏,可被学员活蹦乱跳地缠着不放,把他的兴趣也勾引起来,跟着学员来到了露天戏场。学员给老人家找了个坐位。就上后台去了。

这天晚上,老人家的心像一池平静的水激起了波澜。他看魏筱霞扮演妈妈,领着扮演儿子的学员去长街讨要被埋在大风雪里,地主的狗来扯他们“母子”的时候,老人家的心却不由自主的被剧情支配着,他那双年迈的眼睛里浸泡着一汪泪水。他觉得现在的演员和穷人是一家人,再也找不到旧社会那些恶习了。刹那间,他觉得演员是那么纯洁,可爱!

魏筱霞卸装以后,就到前台来陪伴王大爷看戏。这次不同了,王大爷把魏筱霞当成了亲生姑娘——据说他的姑娘也要过饭。魏筱霞也把王大爷当成了自己的老人,亲亲热热,无所不谈了。

这位从小就生在山区的六十多岁的人,这一夜始终不能平静。枕畔耳边,总是响着喧闹的锣鼓和演员们亲切的话语……
临走的那天早晨,魏筱霞领着学员去看王大爷,带着留恋的感情,向老人家告别。

“多咱还来?”王大爷没有什么言语,像个暖水瓶,热在里边。
“你老放心吧,几天后就回来,那时候在来看您。”
“嗯!恩!”王大爷飞快地从腰掏出一张十元的新票,递给了学员:“拿着,这是穷爷爷的一点心事。等秋后分配,爷爷再多给。”

“爷爷,毛主席说过,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是我们剧团的纪律。”她们耐心地向老人家做解释。
老人家两眼瞅着魏筱霞,眼圈发红,手发颤,十元卷被他攥的发出了嗞嗞的响声……
“好啊,闹了半天你们把我当成外人。”

魏筱霞一看,老人家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叫学员先收下,然后在把钱让公社转给老人家。
这样,三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几天后,她们又来了这个公社。途中魏筱霞带来了一些“婆婆头”,这东西挺好吃,准备送给老大爷。当魏筱霞领着学员来送这礼物时,老人生起闷气,不抬眼皮看,对她们说:

“哼,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

“王大爷,你老别生气,这么大的年纪,当小的应该给您买点什么,怎么能花您的钱!”
“那好。”王大爷回身从搁在板上取下一对木制的宝剑:“这个该留下了吧!”
“这是干什么呢?”魏筱霞惊喜地问。

原来公社把钱还给了王大爷,他总觉着演员太好了,应该给他们点东西作为念想。他猛然想起,孩子们练功时,用木櫈子比划,未必顺手,他就起早贪黑,精心地刻了这对宝剑。

魏筱霞细看这宝剑是青棡柞的,两尺多长,刮的留光水滑,真的一样,确是一对好剑。

她面对着这对宝剑,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毛主席太英明了,只要跟着党走,按毛主席的话办事,文艺事业就能够到处开花结果。

她把这对宝剑,郑重地递给了学员,心情激动地说:
“要记住呀!这是人民交给我们的练功剑,一定要刻苦练功,把最好的社会主义艺术,献给山区人民……”

一列长长的森林火车,在群山林海中奔驰,隆隆的车轮声打破了山区早晨的宁静。

车厢里,坐满了演员、琴手、鼓师,埋头读着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文章。疾驰的列车,使他们的身子微微摇动……

一位女列车长坐在魏筱霞的身旁,听她小声地读着毛主席的文章,脸上时而出现兴奋的笑容。
小火车一生长笛惊动了梁茂奎,他向窗外一看,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
“看!解放军。”

列车放慢了脚步,开始过桥了。桥上巍然站立着两位战士。桥头旁还有一间木制的小房,房后靠近山根的地方,立着一个篮球架子。

这些景象,映现在辛敏同志的眼里,引起了一片默想:

“这是一个桥头哨所,战士们长期守卫着桥梁。在这里,前不见炊烟,后不见房屋,在高山下,在大河旁,冬天餐雪,夏日淋雨,长年为祖国的建设,默默无闻地守卫在桥边,这是多么豪迈的无名英雄。从那一个自做的小篮球板,秃秃的不十分圆的篮筐,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那么需要文化生活,多么需要我们山里红剧团……”

辛敏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发热,情感的波澜在他脑中涌起,他走过颠簸的车厢走廊,找到列车长,急迫地问道:
“咱们这条铁道,旁边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桥梁,这样的哨所,这样的战士?”

“嗯,前边还有一个。”
“列厂长同志,到哪里能不能把火车慢点开,让我们下去?”
列车长惊疑地看着辛敏:
“作什么?”
“为他们演出,把文化生活送给这些守卫在桥头的英雄。”

“对,我们应把‘下连队’的口号,改为‘下哨所’。”梁茂奎也在旁边激动地说。
列车长被他们的热情感动了,用钦佩的目光向同志们回答说:“你们有这种想法,我们列车可以当做特殊情况处理。误下的时间可以让司机设法追赶。演完戏,你们在坐第二趟列车走。”

辛敏一把握住车长的手:“谢谢你们对我们的支持!”
“这可说错了,你们这样地去慰问哨所,哨所的同志为我们列车安全,终年地守卫在桥头,我们都是为了共同的事业工作嘛!”列车长的话语也十分激动。

山里红 之十二
转眼间列车来到群山顶上。一片茫茫的云雾笼罩着车下的林海,火车像天上的飞龙在云中驰骋。

由于得到了去哨所演出的机会,演员们的情绪更加振奋了。
学习之后,大家正在休息。筱凤兰提议,请谁来给讲个笑话。

梁茂奎坐在她的对面,看她无事,这位新来不到二年的年轻演员,对林区满有兴趣。从记忆力挑出了团内过去的一个故事,向筱凤兰说:

“有一次咱们剧团到伐木场去为工人演戏。戏完已是夜静更深的时候,我们被领进一个宽敞的大屋子里,据说这是工段最好的一所房子。对面通长的板床,床底下是一个大土龙,专供睡觉时取暖用的。‘龙头’是用以些石板棚起的,上面抹上泥沙,里边可以架火,像火炕的锅灶。‘龙身子’专门走烟,从木床底下伸延过去。‘龙尾巴’从房山出去,就是烟筒。这天晚上,我们就睡在这别致的木床上。女同志睡在靠墙的一头。

“大伙正睡得香甜,猛听“嗷”的一声,惊的大伙爬了起来,紧问:‘谁?’。
“‘长虫!’说话的是咱们白云霞。”

“在进山时,就有些人告诉,要小心,山里长虫多,有时睡觉都能钻进被窝里!谁知头一宿就碰上了,不过不是在炕上,是白云霞半夜出去解手,一穿鞋,觉得里边冰凉稀软、肉呼呼的,吓得她赶紧缩回腿,跳上床来。

”大伙听说鞋里有长虫,就起来拿棍子去捅,结果从鞋里跳出来了,你说是个啥?”

“啥?”
“是个大蛤蟆!”
“这时我这武生可来戏了,一个箭步窜上去抓住了:‘喝!长白山里可真富,蛤蟆跳进鞋壳里!’”

这时,在大家嘻笑中,魏筱霞脸上挂着回忆往事的微笑,插嘴说:

“蛤蟆那玩艺倒没哈可害怕的,要说吓人哪,还顶数长虫。我刚上山下乡,一见长虫心就跳,吓得妈呀妈呀直叫唤,紧忙往男同志的身后躲。现在呀,哼,不管它的多大的家伙——是‘野鸡脖子’,还是‘鸡冠子’……只要一朝面,我就往死里弄!”

徐大爷赞许地说:“这就对啦,说起来,啥玩艺都怕人。”
车速渐渐地缓慢下来,列车长走进了演员的车厢,向大伙说:
“前边的桥头哨所快到了,你们做好准备吧。下车要小心。”

演员整好行装道具,在车门口等候。车刚刚站住,演员们就迅速地跳下车去。火车又徐徐开动了……
这个哨所是个红砖房,包围在林荫之中。门前,是一块小小的平场,小房的旁边,在两棵树上横架一根木杆,杆上晒着几件退了色的军衣。几个战士在篮球板下,正抢球投篮,一个个皮肤黑红,满脸是汗。

辛敏向一位中士班长说明来意后,班长感动地说:
“哎呀,太谢谢你们了,我们人少,怕辜负了你们的心思!”
“哪能这么说,就是一个人我们也应该来慰问。”

战士们一听抚松评剧团来慰问,就都围了上来,握手拥抱,抢搬东西,负责炊事的战士,早跑进屋里生火炒起松子来……
这里的战士,由于轻易不进城,每人都有一个小木箱,偶尔进城买来点什么东西,或家乡亲人邮来的食物,全放在小木箱里。嚇,这光景每人的木箱全打开了,有的拿糖果,有的拿香烟,有的铺开行李,让演员们休息。演员们怎么能休息呢。他们一放下东西,马上就忙活着化装,摆道具,收拾“舞台”……

“舞台”设在门前的广场上,小小红砖房就算是后台,找个木墩作为鼓架,锣鼓点敲的咚锵山响。几个战士坐在演员的对面,笑哈哈地观看着。虽然观众没有演员多,可是“人民勤务员”这句戏还是演的十分认真。战士们看到节骨眼上,激动得心窝一阵阵发热,鼻子一阵阵发酸。煞戏后,战士们都向演员表示,一定要出色地完成人民交给的守桥任务。班长握住导演辛敏的手,用洪亮的嗓音说:

你给我们上了一堂很好的政治课,对我们鼓舞很大,我代表战士向全体演员同志致谢!我们的心情表达不出来,如果我们双手有力量,会把你们捧到彩霞里去!”

远处传来火车的锵锵声,演员们只好向战士告别,战士们恋恋不舍地把演员们送上火车。班长热诚地问了一声:“多咱回来?”

“嗯,三四天!”演员们打开车窗,含笑回答。

车身移动了,战士们在窗外跟演员握手,跟车跑着,迟迟不愿松开。这紧握的手中,蕴藏着多少阶级的友谊,战士的感情!
火车拐过了一座山梁,还能听见后边“谢谢演员同志们!”“再见吧——”的回声。这赞美抚松剧团的声音好像永远萦绕在长白山林海深处。

火车加快了速度。向红旗林场飞进。它像我们“山里红”剧团的文艺战士们一样,每时每刻都在给祖国边疆的长白山区,留下难忘的烙印……



天刚破晓,伐木场的小房升起了缓缓炊烟,向松梢飘去。不少人还在梦乡,伐木场显得格外安逸。忽然山旁传来了嘹亮而悠长的嗓音。谁会想到,这是不远千里而来的演员,在这獐狍野鹿出没的地方练嗓呢!有的工人,扔下炊具,三步并两步,跑出了房门,向山旁张望……

这儿是个坡度不打的山坡,一块草坪连接着无名的小河,在轻纱办的晨雾里静静地流着。草坪上,活跃着一群年轻的剧团学员,正在练基本功。

林中百鸟争鸣:“晴天打酒喝喝”、“王干哥,李五”、“大家快看,大家快看”,……真象一曲朴素的大森林交响乐章。
是啊,过去演员们都是在舞台的台毯上,或一定的练功所里进行吊嗓练功。此刻,这儿既没有台毯,也没有练功场,然而他们仍然十分活跃。绿草上,薄雾中,有的踢腿,有的下腰,有的靠着大树拿大顶,有的在沙滩上来虎跳,翻觔头;还有的青年演员攀上高高的崖石,面对这巍峨雄壮的长白山,放开喉咙,高吊嗓音。仿佛长白山上也有一群健壮的小伙子、姑娘们和他们对应合唱……

领着练功的辛导演,忽然被路上一位行人吸引住了。她马上离开了练功的人们,跨过小溪向铁路奔去……

那是两个背粮米油盐的工人,正穿行在蒿草蓬蓬的山路上,在向大山里走去。此地人管着工作叫“背坡”。过去人们认为红旗林场是离长白山头最近的据点了,现在,发现了这些进山“背坡”的工人。辛敏同志的脑子里,便闪出一个新的念头:除了红旗林场,山里还有人在,我们不能留下一个空白点儿,也应该把戏送上门去。老辛紧忙跑上前去,喊道:
“喂,老乡,等一等。”

“背坡”的工人,正走的起劲,忽听有人喊,以为是要托他们往山里捎信,便放下背夹,细一大量才知道,来的是抚松评剧团的同志。

“你们这是往哪背呀?”老辛问。
“往马鞍山设计队背,那儿山高无路,吃用全靠我们的‘11号’。”
“噢,那儿还有个设计对!”

“噢,五十多人呢,成年到辈子在山里和大树打交道。他们是深山里的鹰,不愿往山外飞。”
辛敏一听兴奋了,没曾想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演出场所,乐呵呵地问;“我们去演戏他们能同意吧?

背坡的人一定,摇头笑了:
“到了马鞍山,伸手能摸天,再迈一步啊,就到天池边。去演戏?这是不可能的事。孙悟空可以闹天宫,可闹不到马鞍山。”背坡的人俏皮地回答了辛敏。

“不,我们要让‘孙悟空’、‘穆桂英’、‘何书记’、‘胡素芳’、‘烂菜花’、‘陈瘸子’……都进马鞍山,和建设者见面!”
“怎么去,无辙无路!”
“和你们一样,‘11号’。请问怎么走?”

“有电话,到红旗林场可以挂通。找张书记。谢谢你们的好意吧!”说完就向密林深处走去了。

辛敏同志瞅着这伙背坡的背影想:“人家能背着这么多的东西进去,成年累月的在山里转转,我们就不能背着行头、道具进山为他们演出?康书记去开会,在分别之前还嘱咐我们:让这些‘长白燕’飞遍长白山,锻炼出坚硬的翅膀来!”……

他想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一回身,原来练功的人都在他身后,不等他问,大伙就吵起来:
“辛导演,咱们用‘11号’往里干。”梁茂奎说:
“辛叔,我们都能跟上,决不掉队!”

“老辛呀,”年迈的徐占奎说:“咱们和深山老林打交道可不是一天半天,掐着指头算来已经十五年啦,虽说中途也有掉队的,可是跟上来的可都是好样的,这一点你放心,不能给党丢脸!”
徐大爷的几句话,说的大家风起云涌:
“只要是党需要,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决不会退缩!”
“对,越困难咱们越上!”

辛敏看大家的热劲儿,顿时浑身鼓满力量。他回到场部,抓起了电话机:
“您是设计队吗?……我是抚松评剧团,在红旗林场,要进山给你们演戏,怎么样?……没关系,你们不是更苦吗!……就这样,啊?……噢,九点出发。”

梁茂奎是个急性子,一听说九点走,就有点捂不住了:“九点怎么成,当天去,当天回,那得到什么时候!”
辛敏说:“你把问题看哪去了,咱们要是说六点钟走,工人准起早来接咱们,影响人家的工作,增加人家很多麻烦。咱们来个抢前三步走,等他们来接,咱们已经到了,该有多妙!啊?”
大伙一听,都伸大拇指头说:“妙!”

王晓兰又拍手有跳高:“辛叔敢上诸葛亮,步步是计!”
筱凤兰说:“对,咱们途中比比赛,看谁先到马鞍山。”
梁茂奎说:“咱这背上是一个收容仓库’,有拿不了的东西往这送,咱全包喽!”
饭后,一行二十来人,背着重重的道具服装,顺着进山的羊肠小路,钻进了林海。

中秋季节,在平原地区,已是秋风起,天气凉的时候了。然而在山区,特别像树密藤多的山峪,要比三伏天热的多,简直像个天然的大笼屉,闷的喘不过气来。再加上人人身上都有一个背夹,一会一身汗,扮红脸的角色省得化装了。
总算攀上了一个山梁,满以为下坡能容易些,谁知一进密林,小咬、蚊子、瞎眼蝶都围上来了,扑的扑,叮的叮,这样的欢迎,初来的客人是受不领导。不知道谁想了个窍门,学解放军的样子,用树枝做了个“伪装圈”戴在头上,一走树枝一哆嗦,用来驱赶围上来的蚊子。

两个工人正在林海深处放哨等着,看见演员们来了,非叫大伙停下,一个等着,一个跑步回去报信。尽管演员再三阻拦,也无济于事。不多会儿,嚇,跑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胖墩墩的中流个,这就是设计队的张书记,大伙都叫他“老帅”。他一把握住辛导演的手:

“你们可不对呀,不讲信用!现在还不到八点,刚想去人接你们,你们倒抢在前头了。”

工人和演员们在这原始的林区汇合了,他们互相握手拥抱,你争我抢,争夺背夹子。……

张书记一看这种情形,对工人说:“他们不让咱们背,咱就不看戏,好不好,哈哈哈……” 前方闪出一块草地,有四张帐棚,两所房子,周围都是又粗又高的大青杨和马尾松、红松,密密层层。

同志们把东西放进屋里。趁张书记和工人出去,大家也都溜出了帐棚,摸扫帚,操铁锨,里里外外收拾开了。这已成了抚松评剧团十几年来下乡上山的习惯。徐占奎虽然年迈体弱,也动手收拾起厕所来。工人一看,对张书记说:
“这些‘卫生连’战士们,不严加‘管制’不行!”这话引起了一阵欢乐的笑声,在马鞍山山峰上回荡……

演完戏后,在另一个帐棚里,摆满了饭菜。野猪肉,狍子肉,山芹菜、黄蘑,普通的野味都被主人熘炒得香气扑鼻。只有钻进深山老狱的战士才能得到工人们的这样盛情地招待。

饭后,时针指向三点。照实说,这里居住困难,演完应该返回林场,但临出发,行装道具全不见了,工人们早把东西藏了起来,非叫大伙在这过夜不可。辛敏同志看工人这样的挽留,就留下继续为工人演出了。

演员们一场一场地演,工人们一场一场地看,忘掉了疲劳,忘掉了夜深。马鞍山上,在这小小的帐棚里,阶级战友们三一群,两一伙,促膝谈心。那感情的河流,正像天池的瀑布,一泻千里,倾流不尽。

夜更深了。张书记一再叫工人离开,让演员们早点休息。等到张书记和辛导演再次进帐棚时,借着射进窗来的月光一看,有很多工人和男演员睡在一个被窝里。脸对着脸,手挽着手打着香甜的鼾声。

辛敏同志,看见这场激动人心的情景,他默默地想:“我们艺术工作者,只有把根子扎在基层的最深处,才有旺盛的生命力!”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睡觉,在帐棚里,踱来踱去,仿佛要把熟睡的马鞍上踏醒……

一个月的进山演出结束了。同志们坐在归来的森林小火车上愉快地谈心。

一座座高山,一片片林海,一道道河流,在窗前闪过。这正是五花山的季节,丹红的枫树,雪白的桦树,墨绿的松柏,蛋黄的核桃林,绛紫的椴树……把秋天的长白山打扮的秀丽醉人。

这是丰收的季节啊,抚松县评剧团同志们的心上,丰收的果实也正在收割……
“山区,多么好的山区啊,它给我们唱上了坚硬的翅膀,让我们一辈子都在山区飞吧!”

梁茂奎望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是啊,山区多么像一个大熔炉。只要在这个熔炉里长期地冶炼、净化,就能变成一块最纯的钢!”辛敏同志沉浸在一片遐想里。

“唱一支歌吧,晓兰,唱一支幸福的歌。”
司鼓手刘忠厚站起来:“我打打鼓吧,鼓的声音最能表达我们山区人心头的热。”
“让这鼓,永久响在山区人的心里吧!让我们的歌声,永久在林海中飘荡……”

火车,一站一站的飞过,忽然一声长啸,打破了车厢的喧闹,演员们眼望窗外,正是他们来时,下桥头为战士演出的哨所。

几个战士站在路旁欢呼,手中一束束野百合、黄花、珍珠海……向缓行的车窗内纷纷地投来。谁会想到,战士们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他们搭这次列车归来的消息,而且老早就上山去采摘山花,以表达边疆战士的情意。

多少演员、琴师、鼓手,被这突然投来的鲜花,感激地热泪急流。

列车在林海中疾速地奔腾……
抚松县的“山里红”剧团,为祖国的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积年累月地奔走长白山去,也正像这辆社会主义的列车……。

1964年7月1日与抚松

(本篇报告文学文字录入:张亮 林凡翔)

山里红——记抚松县评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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