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表演艺术资深策展达人袁鸿,有了半年后看评弹之约,在上海新天地老公馆壹号会所,连续三天共六场,意犹未尽,满耳朵的上海街道风景,听着听着听出了电影画面,返台便去书店买文本来瞧,才发现编剧编曲好功夫,竟能把三十万字小说浓缩成六小时的剧本,什么也没错过。当然,高博文说九月在上海全本演出,仍然让人心痒痒,像是看完折子戏,挠得人非看完整出戏才过瘾。
评弹源于苏州盛行到上海,评话加上三弦与琵琶交叠的弹词,说说唱唱家长里短地臧否,充分满足人人皆有的窥伺八卦癖好,却又不失雅俗共赏的典雅气,以弹唱弥补了偷窥的粗鄙。苏州弹词以古本为主,到了上海变得活泼些,慢慢出现开放式的现代转折,由古雅转成一本正经地嬉笑八卦。
高博文腰板挺直身兼多重角色地对唱,恰是维持着传统却又融入了自己的创意,如他提倡的,弹唱需将自己放在当代人群生活里,彼此呼应,而非一味地安逸于传承饭碗里,自绝于观众。
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说唱,沪生偶遇爱八卦的陶陶,身挂BB机,急着赶赴约会,却硬被前女友邻居拉着不放,不情愿地听了絮絮叨叨的上半场巷弄偷情事发现场,反而不着慌地听到结局,夹带着一番画押式的评论。两人生动的表情与互动,把原本文字对话,愣是说唱出了精彩的影像画面。陶陶不忘询问沪生,故事精彩吧!意思是宁可赴约迟到,也不能错过八卦,这才是上海的生活趣味啊!跟我一起听戏的上海朋友频频跟我咬耳朵:“是的!是的!这真是什么琐碎都不放过的上海人啊!”
我想起自己在台北工作的岁月里,遇上好几个上海老板,一诺千金又八面玲珑的本事,既要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要把日子过得滋味十足,单单吃得讲究精细不够,还得琴棋书画样样不错过,家里的摆设,若非拿得出手叫得上名号的,绝对不敢亮相,没有多种语言社交能力,不好意思主办派对。送礼,更是周到得让收礼者敬佩有余,选礼适切不说,包装与名片到文字叙述,即便是送几个鸡蛋,也要让人心服口服。
这就像金宇澄的上海繁花世界,围绕着各式各样的女人,虽然主角是沪生、阿宝与小毛三个男人,分别代表着公务人员、富二代与市井小民,要没有女人的多变化生活价值观,无论你来自哪个角落,男人简直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上海女人的价值观,决定了男人的社会阶层面貌。阶层意识,有可能因为时代流转而跟着改头换面,却永远不可能消灭,因为生活自带的繁复无常,人性,离不开阶层。整本《繁花》,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经济改革说回六十年代的“文革”乃至解放前,阶层,用上海地图,便能划分得一清二楚。
六场评弹,二男三女共五位评弹专家说唱,有时三弦琵琶各一把,有时各两把同时弹唱,然后偶尔闯进一人说完扭头走人;有时是高博文一人三弦兼琵琶地随手捻来,各种角色互换地扮演着。一张桌子三把椅子,说唱之间的癫狂喜怒,能把整座上海的风貌呈现得滴水不漏。
多年前,苏州评弹与上海评弹多次来台演出,我的初体验,看到的是改良版的豪华场面,简约却文雅,单单是舞台设计,便已相当震慑人,场面已交代了故事背景。序幕拉开,乐师们开阖间,已把我带进了好几度时空,演员们出场又说又唱后,这绕梁之音,足足在脑中回荡了好几年。资深演员的专业,让人感怀又感伤,一直担心着,几年后,怕再也听不到这么好的声音了。
年近半百的高博文,豆蔻年华才初遇评弹,如今已成大家,拥有一批银发族铁粉,经常组团追星跟着书场跑,仍忍不住在壹号会所演出后表示:“看到现场有年轻颜值高穿着讲究的新面孔,非常高兴。”这表示观众群也有了传承,这才是传统戏曲真正活下去的根源。
我完全不懂评弹,当然曲艺是属于市井小民的娱乐,没有懂不懂的问题,可是我连上海话或苏州话都分不清啊!一开始,必须辛苦地盯着字幕,慢慢习惯了说唱语音,便干脆专注听,内容用猜的。说有说的曲调,唱有唱的旋律,放弃文字感后,耳际盘旋的是画面,万分醉人,再加上放弃看字幕后,专心看说唱人的表情,收获越加地丰足起来,才发现原来他们不仅仅能说会唱,却是风情万种呢!
演出座谈时,我看着台上五位演员与编剧,年龄都不大,属于芳华正好的盛年,我欣慰又感激,自己能躬逢其会,顿时心头汹涌。现场问答环节,策展主持袁鸿忽然把麦克风塞在我手上,正在激动的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愣在当场抹泪,尴尬极了,台上的人亦不无错愕,大家只能等着我激动完,勉强挤出几句话。
其实《繁花》只是连续十天的表演艺术新天地的众多演出之一,而我因台北不缺各种国际艺术表演节目,固执地专心养精蓄锐,只看评弹,一圆多年来的想念。对旁人而言,飞一趟只为评弹,相当诧异,于我,异常超值。恰如繁花里的女人们,价值,在各自心中,男人的存在,来自飘零中的女人。
摄影/海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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