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评弹记忆(十一)
胡国梁
三十九、收周彬、吴含婷为徒
2003年上戏评弹大专班毕业了,这批号称十三太保的学生,真正留在团里从事评弹事业的只有一半。教研组老师叫他们填志愿,想拜谁为师、学什么长篇时,太保之一周彬填上了跟胡国梁学《杨乃武》的心愿。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会希望跟我?一、我已不说书了,二、我也没有去教过他们,只是江肇焜以我与他拼档演出的《炼印》作为教材去上过课,周彬做上手演出过这回书。说实话我不想收,因为我没有带教学生的条件,我不演出了。他的教研组老师沈世华、庄凤珠来做我工作,说他说书有灵气,他的嗓音也适宜唱严调,劝我收下。团长卞正威也正式找我,说苏州评校毕业、在上海团实习的吴含婷和周彬拼档,一起跟我学《杨乃武》。我还在犹豫不决,但看了他们毕业公演,周彬单档演一回我和邢晏芝合作的《密室相会》版本,我心动了。这回书他们课堂上没有教过,完全是根据录音带自学的。一、说明他的勇气,二、表示他的决心,于是我向团里表示,我愿意收他们为徒。
我不上台了,但是我有脚本、录音,还有苏州电视台的花色档《杨乃武》录像,统统给了他们,与他们一回一回排,排熟了领他们去实习。当时《老听客》小报的主编蒋锡麟还在,他在淮海路沧浪亭每星期有一次评弹沙龙,就让他们去锻炼,听老听众的意见。然后他们和陆嘉玮、郁萍萍(也是评校实习生)一档《描金凤》在安康书场越做,我也经常去听。当时周彬连长衫也没有,还是我借给他的。
由于种种原因,吴含婷刚学会《杨乃武》就无奈地离开了上海团,到苏州团去了。上海团举行了集体拜师仪式,张艳拜余红仙,胡文瑾拜陈希安,陆嘉玮、朱琳拜张振华、庄凤珠,周彬拜我。在行拜师礼时,周彬突然下跪叩了三个响头,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吴含婷走了,周彬没了下手,决定放单档,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一点他比我行,因为我从未单档说过长篇,我也曾到长艺听他的单档书,蛮像样。他说书真像沈世华跟我讲的,有灵气,像说书,不是死背书。但他也有毛病,喜欢乱加词。评弹艺人在台上是最能显出自己的肚才、素养的。常言道,开口见喉咙,你放的噱头、加的外插花,引经据典都表现出你究竟有几斤几两。他真胆大,自己不清楚的也敢在台上乱说。我曾听他在台上调侃自己,说十三太保就是十三个流氓!我弄不懂,他为什么在台上要自己作践自己。他算放嘘头,可一点也不噱。我一直告诉他,太先生在台上语言精炼,没有一句废话,连话搭头都没有。蒋月泉老师说表也是语言隽永、幽默、含蓄。说书切忌罗嗦,该两句讲得清的,不要讲三句。我讲他的时候,总是诺诺连声,谦虚的不得了,可到底听进多少,我也不知。比起他的说,他的唱问题更大,我一直教育他,要学得细一点,不要毛估估,要一句一句甚至一字一字学,要唱好不单要唱出旋律,主要是要讲究唱法、咬字、运气、发声部位……味道就在“小活儿”上出来。我的好友王玉立跟他说:“你学到先生一半的唱,你就有饭吃了”。秦建国团长也跟我说过:“周彬说不担心,就担心他的唱,你好好教教他”。我几次跟他说:“什么时候有空,我跟你好好拍拍唱,一句一句教你”。一来他演出很忙,二来我家住得太远,所以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除了业务上关心,在为人处世上我讲得更多,有些也许是当代年轻人的通病,讲话“趁嘴甩”无信用,前讲后忘记。他嘴是很甜的:“先生我什么时候来看你”,你倘然当真,他却早就忘了。我跟他说:“杨乃武密室中有一回《劝酒》,杨借了五常鸟骂小白菜人不如鸟,一只鸟尚且懂得仁义礼智信,所谓信,就是言必信,行必果,说到就要做到,你答应人家一件事,万一做不到,就要预先告诉人家。”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逐渐成熟了,各方面都进步不少。他前几年父亲去世,自己也已为人夫为人父。我说你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懂事了,不能贪玩,要有男子汉的责任心。去年末,团里告诉我,周彬被评为文广演艺之星,这又让我无比欣慰。团领导要我帮忙策划一场乡音860的夜场演出,他现在将我两部书都学下来了,先说一回《杨乃武·翻案》,让他与曾经合作过的两个下手吴含婷、解燕合说,再说一回《大红袍·卖袍告状》,由他与现在的下手胡文瑾合说。领导要求我一定要参加演出,我就坐在中间起海瑞一角,我的大徒弟陈侃也特地赶来祝贺演出,唱一曲杨俞调《闹柬》,这场演出也取得了成功。好友朱维德对我说:“国粱,今天未坍台,周彬杜鹊桥倒蛮‘勒海’(到位的意思)。”
今年我生病住院,进进出出好几次,也难为他了,经常开车接送,还为我配药送药,我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他起到了半个儿子的作用。
在几月之前,我在叶毅的博客上看到一篇他写的关于周彬的文章,好像是听了一回朋友录给他的演出实况,说周彬的说与唱已经全面超过了先生,我有些诧异?l、是否那天周彬超常发挥,2、叶先生可能实在不欣赏我的艺术。其实学生超过先生是大好事,像蒋月泉超过周玉泉,严雪亭超过徐云志,评弹才会向前发展,不过几十年来给人的感觉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个别除外),周彬有进步是不错,但他毕竟还拿不出自己的代表作品,我也希望他全面超过我,但现在还不到火候,我怕他听到这个评价会沾沾自喜、妄自尊大,对他的发展不利,周彬是我唯一的男弟子,我对他寄予厚望。
四十、二登大剧院
2002年窦福龙又推出了第二部力作——评弹系列新篇四大美人。金陵十二钗是开篇,而四大美人则是书。叫短篇也好,称折子也可。他从中国民间传说貂蝉、西施、王昭君、杨贵妃四大美人的故事中,截取四个片断,写成四个短篇,《貂蝉·凤仪亭》《西施·姑苏台》《昭君·雁门关》《杨妃·马嵬坡》。其中,除了马嵬坡在杨振雄创作的《长生殿》中可以有所参考外,其余三位美人在评弹传统书目中基本没有反映,所以说,这部作品是真正的原创,很不易。而且作品几经修改,其文学本具有较高的质量。
本子定稿后,接下来就是挑选演员了,我最终被选中在《姑苏台》中与徐惠新、庄凤珠合作,演夫差一角。据知情人透露,在核心人员讨论演员名单时,我也是颇具争议的人员之一,对我的唱功没有异议,对我的说功则有的人表示怀疑,特别感到我不合适演夫差,要演也只能演范蠡。又是窦福龙力排众议,说听过我说《怒碰粮船》,我的说功完全能胜任夫差一角。最后名单定下来了,还有三回的阵容是:《凤仪亭》范林元、黄嘉明、庞婷婷,《雁门关》秦建国、沈世华,《马嵬坡》张振华、金声伯、邢晏芝。这台节目的主办单位是上海文广新闻传媒集团和上海文新报业集团,具体操作的承办单位则是上海新文化广播电视创作公司,其总经理是我60届评弹团学馆的老同学方文襄,虽然早就改行,但对评弹的感情始终未变,还在为评弹事业默默作出贡献。演出时间是2002年12月21日,演出地点:上海大剧院。
我在评弹团养成的习惯,排书绝对认真,我牢记前辈老师的教诲,台上每只螺丝都要拧紧。所以台下排书也要从实战出发,搭足架子。而现在的青年演员往往做不到这一点,讲究“台上见”,岂不知你台下不努力,台上拿不出。古人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不是杜撰出来的,而是经验之谈。我们这回书,作者讲创作意图,完全是一种新的思路。有一句成语叫卧薪尝胆,正面人物是勾践。历史故事中,也都把夫差作为反面人物、亡国之君来写,而窦福龙则把夫差作为正面人物来写,勾践倒是一个阴谋家。本着这个思路,所以我塑造这个人物时,尽管兵临城下即将亡国,还是保持他的帝王之气。而西施这个人物也和以往文艺作品中不同,把她处于既有复国之高兴,又有愧对吴王之内疚的极度矛盾之中。所以我们的说、唱、演都根据这一基调来展开。我看了后来赴台版本把吴王塑造成猥猥琐琐、老气横秋的形象,十分不满,我认为就是没有根据作者的本意来演。
原本中,范蠡上山见吴王,而让西施回避,我们三个演员极力主张西施在场,这样才有激烈的矛盾冲突,才有戏。作者听取了我们的意见,于是才有我有些自得其乐的三重唱。有听客写信给我说这段唱可以与沙家浜中智斗的三重唱媲美。这段唱还受到票友的青睐,我亲耳听到票友在演唱会上的演唱,说明它得到了听众的认可。
吴王这类角色先生严雪亭也从未塑造过,我无法借鉴。相比之下,杨振雄老师演这一路角色,反而更近些,我并不刻意而为之,却无意中流露出杨派的影子,我倒有意借鉴一些京剧花脸的表演手法,以弥补自己的不足。
最后一段吴王的唱,由严陈调转到严调,也获得了好评。我在弄曲调的过程中总感到唱词还不足以抒发吴王此时此地的感情,在征得作者的同意后,我加了四句,才使我这段唱比较完整。我们三个演员经历了无数次的推敲、排练,使各人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庄凤珠的大段唱,有朱慧珍《寿堂唱曲》的风格,我觉得是她唱得最好的唱段之一。徐惠新的范蠡,富有书卷气,他的几句唱腔弄得别致、动听。在经历过常熟沙家浜的集中排练,又到江、浙几个场子实践,最后在大剧院公演,取得了成功。
四十一、退休之际出专辑
2003年我年满六旬,将正式退休。退休前,唱片公司的同事李素茵向经理递交了出胡国粱演唱集一盒磁带一张CD的选题报告,竟然获得了批准,我万分感激。磁带我选了6段:1、1991年与邢晏芝赈灾义演时合作的《密室相会》,2、2001年大剧院交响乐伴奏的《妙玉》,3、2001年苏州电视台录制专辑时唱的《桂英自尽》,4、同时录的《不论恩怨只论情》,5、2002年在逸夫舞台鱼水情深专场与盛小云合作的《宝玉夜探》,6、2003年无锡电台录制的与庞婷婷对唱的《鼋渚赏月》。VCD选了8段,1、妙玉,2、2001年纪念陈灵犀百岁诞辰演唱的《一粒米》,3、加唱的《桂英自尽》,4、2001年上海评弹团建团50周年演唱的《载美回苏》,5、2002年严雪亭流派专场演出的《翻案》,6、同场演出的与周红对唱的《廊会》,7、2002年星期书会1000期演唱的《孔方兄》,8、2000年上海文联成立50周年评弹专场演唱的《密室相会》。在出版时,我写了一篇《寄语》,表达自己的心情,抄录如下:
我16岁考入上海评弹团,39岁调进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倏忽之间,已面临退休。所幸者,我所从事的两项工作都是我之深爱。艺术是相通的。在评弹团的二十三年为我的编辑工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我所从事的编辑工作又让我聆听、欣赏到各剧种的精华,提高了自己的艺术素养,可谓相辅相成。
在评弹团,我先后师从杨斌奎、严雪亭,又受教于刘天韵、周云瑞、薛筱卿、朱介生、杨仁麟,都是响当当的一流名家。学会了《大红袍》、《杨乃武》两部长篇。在学、演、钻的艺术实践中,深感评弹艺术的博大精深,要掌握其说、噱、弹、唱技艺,绝非易事,须下一辈子苦功。
在唱片公司我编辑了不少音像制品,光是评弹,音带、唱片、CD、VCD就有一百数十余片(盒)(注,后来又编了不少,包括DVD,约近三百片),抢救挖掘了一批前辈名家、艺术家的珍贵唱段,录制了一些当代名家的代表作品及新人新作,也算为评弹事业出了些微薄之力。同时解不开的评弹情结也使我并未终止对评弹艺术的钻研和实践,频频亮相于书台、电视荧屏,受到各地听众的热情鼓励。在此,谨向有关电视台、电台、演出组织者,特别是广大支持我的听众深表谢意。
常有热心听众向我提及,你身在唱片公司,为何不出自己专辑?我却总感到还不到火候而心虚胆怯。此番,承蒙公司领导及同仁的抬爱,在我即将退休之际,允准出版《严调传人胡国粱演唱集》的音带及VCD影碟各一。我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但想到这是自己一生工作的总结,又是集中向广大听众汇报我学唱严调成果的一次机会,弥足珍贵,故我这丑媳妇也只得硬着头皮见公婆了。
窃以为,任何流派的形成不外乎两条,一是继承传统,二是发展创新。我的先师严雪亭,师从徐云志却创出独树一帜的严调。故我学严调,不强调形似,而追求神似。掌握严调的基本演唱方法,诸如咬字、喷口、运腔、发声的特点,唱出严调的神韵,再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艺术审美观以及演唱内容所需的情感来设计唱腔。原有曲调不够,尽可借鉴其他流派的因素加以利用,但绝不是照搬、拼凑或剪裁,而应该是糅合,再用严调的演唱方法加以演绎,这样,既保持严调风格,又有新意,使流派长流不息,与时俱进。当然我的主观意图能否在作品中体现,还须恭请诸位评判。
四十二、大难不死
退休手续办了,但是唱片公司继续留用,领导上讲了一句很让人唔心的话,你胡国梁自己不提出走,公司不会叫你走。我积极开动脑筋,继续挖掘各种戏曲的名家、名剧、名段,完成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比较得意的是将弹词《西厢记》七回折子结集出版,其效果肯定比零零碎碎出版要好。《西厢记》是杨双档的代表作,它高雅幽美、细腻动人,充满诗情画意,将评弹艺术推向新的高度。但是,正因为它太“阳春白雪”,也脱离了一些“下里巴人”。故评弹听众中也有不少人不喜欢杨振雄的“昆剧味”,特别是《西厢记》。杨双档在唱片公司有四回录音,《操琴》《借厢》《回柬》《佳期》。倘然放在书坛珍品系列中出版,也只能放一、两回,另外还有沈伟辰、孙淑英的《传情》、《闹柬》以及杨振言、余红仙的《拷红》,他们要出版就比较困难了。我索性将他们放在一起,作为长篇《西厢记》的分回集中出版,这是一种新的出版形式,获得了批准。故后来又有了张双档的《闹严府》(l2张CD),杨振言、余红仙的《描金凤》(14张CD)的出版。
另一方面,我还参加了不少大型的评弹演出,如东方戏剧之星盛小云专场、吕咏鸣的咏新艺术工作室组织的《琶王张鉴国专场》《深宫血案——狸猫换太子》《抗战胜利六十周年》,逸夫舞台的《2005年元旦书会》等。哪知在参加了2006年2月26日逸夫舞台的经典书目会演(我与庞婷婷合演的《密室相会》)后,我遇到了第一次生死考验。
我对待演出绝对认真,晚上演出,我都是下午3:00就到场,往往日场还未散场。可能当晚演出过于投入,晚上整整一宿脑子静不下来,始终无法入眠,可第二天还得到公司上班,在走路时,我发觉有些异样,不自觉地老是往右面倾斜,在午休玩乒乓时(我在公司里打乒乓老是称王,2005年曾得文广局男单冠军)竟然手不听指挥,常常打不到球。回家我就跟妻子讲了这些奇怪事,我妻子警惕性很高,立刻拉我到闵行中心医院急诊,医生叫我手点鼻子,竟然点不准,他肯定我脑子出了毛病,要家属去借轮椅推我去做CT,我感到好笑,我能走路,还要叫我坐轮椅,结果轮椅没有借到,坐在一张手推床上。CT做下来,看不出毛病。医生说,根据你的症状肯定有问题,CT做不出,还要做磁共振,不过晚上急诊不能做,需要明天再来看门诊,现在先吊些丹参吧,我说是不是等做了磁共振确诊后再吊?医生说,一般来讲,CT做不出,肯定是脑梗,倘然是脑溢血,CT是做得出的,先处理肯定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就到输液处坐下吊丹参。 (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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